发表自话题:15件事让你怀疑世界
「哇!」穿着白大褂的检验医师喊出声来。我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去看他,只见他瘫在椅子上,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怎么啦!很糟是吗?」我试探性地问。他脸色发白、猛摇头,就是不肯开口。
经过我再三追问,他才勉强开口:「这太不寻常了!一般人如果有毛病,顶多两三个亮点,你居然……」
「有几个?」我也很紧张。
他指着屏幕:「你自己看!」我茫然地看着电脑屏幕,只见二十几个红彤彤的火球,在我的腹部燃烧。
霎时间,尽管还没确诊,已让我从云端重重地摔了下来,再怎么冷静自持,心头的震撼也难以言喻。我仿佛看见自己那美好的经历与前程,瞬时像碎纸片一样飘落……检验医师一言不发,更让我觉得大事不妙。我恐慌地忖度着,电脑屏幕上的亮点是否正在告诉我:你肚子里长了数十颗「肿瘤」,现在你已是个濒临死亡的癌症晚期病人!
想到自己可能的病情,想到死神竟这么近距离地逼来,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我一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来没做过亏心事,这种绝症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不接受这种判决!
绝望中,一向乐观的我忍不住冒出一丝卑微的盼望,自我安慰道:或许那片子不是从自己肚子里照出来的,而是医生拿错了数据;明早一觉醒来,或许会发现:「原来是自己吓自己的一场噩梦!」
从病房高楼隔着玻璃窗向外望去,外面的世界依然忙碌,阳光灿烂,但我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只觉得好冷!
根据「玛雅预言」,2012 年 12 月 21 日,地球将降临浩劫,迎来末日。
尽管末日传说满天飞,我原本紧凑的行程却丝毫不受影响。我一如往常般意气风发地推动各项工作。更特别抽出几天时间,陪着放假中的小女儿德亭到欧洲旅行,让平日忙于公务、无暇关心她的我,可以和她多相处几天,稍稍弥补做父亲的歉疚。
我过了街,把电话交给小女儿,还跟她扮了一个鬼脸。德亭慧黠地一笑,接过电话就开始跟妈妈撒娇、谈天。
我坐在圣马可广场上,看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成群的鸽子飞起、落下,美丽的运河波光粼粼,闪闪发亮。啊!世界如此美好,我心里满足地喟叹着,完全没想到癌细胞正悄悄地攻占我的身体,在我身体内有个角落,正往腐朽衰败缓缓靠近。
旅程结束,我很快回到工作岗位,继续为理想的事业奋斗。先铃并没忘记时时盯着我回台湾做检查。只是我一拖再拖,数月之后,才终于在台北进行了健康检查。
我的初衷是想让太太安心,所以只是到太太娘家附近的医院做了一个标准流程的健康检查。当天的初步报告并未显示有太大问题,于是我飞回北京,照样兴致勃勃地卖力工作;但是,三周之后,一份详细的报告出炉,我的生活就像被投下一颗炸弹,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先生,请尽快来做进一步的检查!」
收到医院通知的那天,我正和员工做团队建设( Team building )训练,虽然有些意外,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还和大家玩游戏到凌晨三点才离开。要我立即赶回台北实在很难,我每天有一大堆排定的会议,当然不能临时取消,说走就走,因此,虽然医院让我赶紧再去复查,但我还是不情愿地拖了几天才回去。
刚开始,院方对于报告结果总是不肯完整地说清楚,只说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那样,虽然我很清楚地表达了想要知道真相的态度,但医生一贯这样回答:「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们再做个检查看看吧!」老实说,这时的我,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对,我就是睡得太少,吃得太油腻,谁不是这样的?说不定是检测仪器出了问题呢?还是医院一贯的敛财手法?我身体好得很呢!
漫长的检查历程
为了确认腹部的阴影是良性肿瘤还是恶性肿瘤,医生希望我做穿刺手术进一步检查。我问医生,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做 PET(正电子成像检查)?医生告诉我,PET 并不绝对,即使照出来没有肿瘤,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没有;但如果照出来有,大概就是有了。我想,还是赶快确定吧!免得一颗心老悬着,七上八下的。
在进出医院多次,却又搞不清楚状况之下,家人于是建议我转到另一家更有名的医院就医,只是这么一来,所有的检查又得从头再来。
足足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不断重复挂号、等待,游走于不同科室的医生诊室,一次又一次坐在候诊区,百无聊赖地等候许久才变换一次的就诊灯号。医生需要确保腹部的肿瘤不是转移的结果,需把全身可能是病灶的源头都扫一遍,所以除了做过多次核磁共振、全身的 CT(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连胃镜、肠镜也做了。
连番做了各项检查,终于准备做正电子成像检查以确认是否有肿瘤 图片来源:纪录片筑梦者之李开复——《向死而生》
不管商场上再怎么叱咤风云,此时躺卧在诊疗床上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根长长的摄影管从口腔或肛门,慢慢推入身体内部;我躺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心底充满无限的悲哀和恐惧。
我曾听人家说,中医把身体健康、无病无痛的人称为「平人」。健康状态保持平衡、可以平安度日,那是「平人」;健康失衡,平顺的日子开始要起风波了,生死未卜、前路茫茫,那就是病人。
我努力正面思考,自我催眠健康没问题,工作、微博还是如常地活跃着,但身体有恙的警报一直没有解除,一个又一个做检查、听报告的过程,更让一波波不安、烦躁的情绪涌上心头,让我渐渐失去了耐性,整日活在忧惧、愤怒之中。
我是真的生病了吗?不!我还有这么多要做的事,我死了,我的家人怎么办?公司怎么办?我不能死!老天爷不会这么愚蠢!
从未把健康放在心上、一向以追求最大成就自许的我,此刻才明白,现在的自己就连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平人」都很难,遑论其他!
偶遇热情粉丝
连番做了各种检查之后,医生终于要我做 PET 检查。我滑着手机,枯坐在医院的等候区,偶尔抬头看看,只见身旁经过三三两两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凄惶的神色。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这样?只觉得医院的冷气似乎开得太强了,难道是我穿得太少了?我拉紧衣服,设法让自己暖和一点儿。
这时,一位陌生的年轻医生朝我走来,我的目光迎向他。是来叫我的吗?结果不是。他脸上堆满笑容,热切地向我伸出双手:「开复老师!您好!我是您的粉丝。」
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赶紧站起来:「不敢不敢!你在这儿工作吗?」
「我刚升任住院医师。听说你今天会来做检查,特意转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遇到你了。」他看起来很年轻,像个大男孩儿。不知道是谁说的,有一天,当你发现你的医生看起来都很年轻,就表示你已经老了。想到这里,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你的书我都读过了!真的谢谢你,给了我很多帮助……」过去我常常遇到陌生人这样对我说,但在医院,在我正软弱无助的时候,这还是头一回。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暖流从胸口涌上来,哽在我的喉咙里。
「我从你的书里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本来,我很迷惘。我会选择当医生并不是出于个人意愿,只是因为学习成绩好,整个家族都希望我当医生……」年轻的医生轻轻说着自己的故事。
这种故事很多,尤其在台湾,最优秀的高中毕业生,不论是否真的热爱医疗行业,很多人都把医学院当成填报的第一志愿。我不知道我的书是怎样帮助了他,不过,在我自己也对生命感到彷徨的时候,知道自己过去所做的事在无形中确实影响了许多人,我的心,又踏实了!
「李开复先生,李开复先生在吗?」一位护理师站在走廊上喊道。我站起来,跟年轻医生握握手,真诚地说:「谢谢你!希望你工作愉快!」
他向我挥挥手,我转身走进 PET 检查室。
按照流程,做完了正电子成像检查,必须等一个星期再找主治医师就诊,那时才能知道结果。想到还要再忍受一个星期状况不明的折磨,我的心开始焦虑不安起来……
我鼓起勇气,走到负责操作仪器的医师身边,开口说:「不好意思!我想……」
他停下鼠标,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事?」
「我想,可不可以麻烦您先告诉我,刚刚的检查,有没有发现什么?」
「这我不能说,我不是专业医生,我没有这个权限!」他的语气很重,把我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意图打成碎片。我本想算了,但很快又鼓起勇气说:「我知道!可是,你看我接下来的一周还能工作吗?我保证,即使你看错了,我也不会怪你!更不会让医生知道……」我几乎是在哀求他。
「真的不行啦!」他干脆接着做自己的工作,看都不看我一眼。
「拜托,拜托!真的拜托!」我决心赖到底,不管怎样都不放弃。
他看拗不过我,叹了一口气说:「我真的没有权限让病人知道检查结果……这样好了,你自己看,正电子成像检查本来就不需要特别的技术,一般像你这样的人也能看得懂。你只要看画面上有多少亮点就可以。」他边说边取走我的健保卡,熟练地打开我的档案……
我赶紧上前,一起瞪着他面前那块小小的电脑屏幕。
「哇!」检验医师不知怎的,满脸诧异。经过我再三追问,他才勉强开口:「这太不寻常了!一般人如果有毛病,顶多两三个亮点,你居然……你自己看!」
我茫然地看着电脑屏幕,只见二十几个红彤彤的火球,在我的腹部燃烧。
我在凄惶中走出医院,心情跌至谷底。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除了再找良医确诊,我忽然悲伤又理智地想到,如果我的生命所剩无多,现在该做好哪些准备?
预立遗嘱
第二天,我当机立断,决定做最坏的打算,为了先铃和孩子,无论如何我都得把遗嘱准备好。我从律师那里领回一叠表格。律师花了几个钟头仔细说明遗嘱的类别,以及填写表格的注意事项。我一向自诩条理分明、不怕填表,可是依照台湾地区继承制度的有关规定,立遗嘱所需要处理的表格,还真是烦人。
我把那些表格锁在抽屉里,几次拿出来看一看,又扔回去。心里闷闷的,像是憋着一团火,随时可能爆裂。
在死亡面前跟法律打交道,这真是极为吊诡的一件事!死亡何其伤感,法律又是何其冷酷、无情。我独坐桌前,把遗嘱需要的文件摊了一桌子,一边深陷在生命即将走到绝境的悲哀里,一边又得极度理智而冷静地仔细思索身后事该怎么安排。
一份正式的遗嘱,必须严谨、周密地做好全盘考虑。律师告诉我,我的遗嘱必须考虑如下几个方面。第一,假如我死了,我的遗产要如何分配给妻子和两个女儿?第二,假如妻子和我同时死了,遗产如何分配?第三,假如我和妻子、一个女儿不幸同时死亡,财产如何分配?第四,假如太太与两个女儿和我不幸同时死亡,又该如何分配?
天哪!想到这些可能,我不寒而栗!然而,人间世事之荒谬,就在于你明知道它是荒谬的,可是又非做不可。我拿起笔,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我的遗嘱。
依照规定,这一式四份的遗嘱,总共二十四页,还必须是本人手写才有法律效力。我自十一岁离乡赴美,就很少有机会手写中文,即便后来在中国工作,中文用得多了,也都是用电脑键盘敲出来的。这回为了写遗嘱,我必须工工整整、一个字一个字地亲自抄写,每个地方的姓名、地址、电话、身份证号码等,更不能有一字修改、涂写,一处有错便要全部重来。
律师把一叠厚厚的文件交给我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李先生,你慢慢写,不着急!」
然而,只要一想到自己时日不多,心里就惊慌得不得了,让我还怎么慢慢写?我边写边抱怨:「这不是折磨人嘛!我现在还有体力慢慢写,要是已经病入膏肓,谁还有力气写这东西啊?」
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面对这种抄写工作的。一个健康的人写起来可能不那么辛苦,而我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勉力而为,还要按捺住时不时冒出来的烦躁、气闷:「我才五十出头,人生就要结束了?」才写到第二份,就已重誊了几十次,真是痛苦不堪!想着先铃、孩子,勉为其难地整整费了一天半时间,终于完成了这个苦差事。
怀着惆怅不安的心情,我回到家,面对妻子、家人关切的询问,只是支吾其词,含糊以对。以后都过得很不好,思绪不宁,睡眠质量也更糟了。
一星期后,终于到了复诊看报告、正式聆听宣判的时候。医生看了我的 PET 检查结果,甚至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告诉我实情。他安慰我,PET 检查结果未必百分之百准确,他也不是癌症专科医生,腹部照出来的二十几个亮点,不一定是恶性肿瘤,仍有可能是炎症。这时,我的心情勉强止跌回稳,在密云不雨当中,看到一丝丝希望。
可是,当我再问:「如果不是炎症,而是肿瘤,那会是什么状况?」
医生摇摇头,顿了顿,才慢腾腾地说:「现在过于悲观或过于乐观都不好,我看我们还是按照程序一步一步来,先去做个腹部穿刺,看看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满怀希望却被浇了一头冷水,有点儿泄气。但没过一会儿,我再度提醒自己,癌症患者最需要的就是信心和勇气,过去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能迎刃而解,这一回,无论如何我都要相信身体可以陪我挺过这一关。
可是,等到做腹部穿刺检查时,我的信心马上又溃散了一地,简直无法收拾。他们先给我看一根大约 30 厘米长的针,告诉我要先用一根中空的针管插到腹部定位,再向针管里插入一根细针,去抽取肿瘤里的细胞组织。因为我的肿瘤都长在肠系膜里,肿瘤是软的,包裹着它的肠系膜也是软的,里面还有很多液体,针管一戳它就会移动,需要先照 CT 定位。此外,做穿刺时我还必须保持不动,不然就有可能会戳到别的地方,功亏一篑。
尽管打了局部麻醉,但眼睁睁看着一根长针慢慢扎进肚子里,那种心理冲击还真是恐怖,况且我前前后后总共做了二十几次,医生累得满头大汗,我也被搞得精疲力竭。
过去我一直以为,我的信心是很坚定的,我也不断提醒年轻朋友,信心坚定是多么重要!我从来都不知道,当身体受到病痛的威胁和折磨时,过去用理性头脑堆积起来的信心完全帮不上忙!我只想逃,或者闭上眼睛试图闪躲,甚至也会呼天喊地,大声哀叫。后来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这种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其实是生命的自我防御系统。只是我习惯用意志力控制一切,病中才发现,身体对疼痛的反应竟然有我无法控制的时候。那么,生命里是否还有更多的神秘领域,也是我无法探知、无法控制的呢?我也感到茫然了。
与死亡讨价还价
夜晚,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思绪漫飞。一会儿想到我不得不暂停的工作,一会儿又想到创新工场满怀壮志为创业者付出的同事……想想才隔多久,我的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仿佛被禁闭在一间玻璃屋里,虽然可以看到、听到外面的世界,但那个活色生香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属于我。
想到母亲与家人,我为自己亏欠他们太多而感到难过。我的母亲已经九十几岁高龄,我是她老来得子的幺儿,她一向把我捧在手心里,可是我自十一岁到美国当小留学生,及至少壮之龄工作、创业,除了短暂的假期能回家陪陪她,大部分时候都是远走他乡,让她年年为我倚门而望……黑暗之中,我禁不住悲从中来。
生死哲学大师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指出,人在面对疾病、死亡、悲伤等重大失落时,会产生「五个阶段」的心理反应─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和接受。
在确诊淋巴癌之前,我的心情分分秒秒就在前面那几个阶段翻腾。我痛责老天、天天上网笔战结仇,借着针砭时弊宣泄自己无所适从的惶恐和愤怒。
我到底犯了什么错?我一次又一次在脑海里反复搜索答案。
是北京的雾霾吗?是微软官司期间我的心理压力太大?还是我长期过于讲究时间效率造成的精神紧张?或者,是我从小就争强好胜的个性导致细胞不安?
那二十多个淋巴肿瘤,吸足了化验试剂里的糖分,宛如闪闪发光的小鸡蛋,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的心情跌至谷底,久久不能平复。
等到我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过去没日没夜地拼搏,把身体拖进了恶疾的深渊,我开始一次又一次地跟神明讨价还价,不断向上帝、菩萨、诸神祈求:「拜托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让这场病赶快过去,我一定痛改前非,尽力弥补……」我虔诚地祈求上苍,只要让我躲开癌症,我绝对早睡早起,改过向上。若是真的躲不了,也请让我的病情减轻些,给我机会重返生活,弥补过去的缺憾,包括对母亲、妻子和两个女儿的亏欠。
对于死亡,我完全没做好准备。我还有雄心壮志,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完成,我求生的意志无比强烈,只要有一丝存活下来的希望,我绝不放弃。只是,真的能闯过这一关吗?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做穿刺检查的前一天,我参加了一个宴会,席间,高希均教授首先发现我变瘦了,接着,郭台铭先生特地把我拉到角落,不但仔细询问我的状况,还郑重告诫我:「开复啊!自己的健康千万不能大意!这样吧!当年为了救我弟弟,我和台湾最优秀的血液肿瘤科专家都成为朋友了,我来安排,你马上去找他们。」他一边说,一边拨通了电话。
在他的协助下,我转诊到台大医院,由顶尖医疗团队为我治疗。很快,我做了腹腔镜手术,医生从肚子里取出一大块肿瘤样本,再做组织培养。两天后,诊断报告就出来了。
身体里的隐形炸弹
「李先生,我们确定是淋巴癌第四期!」主治医师唐季禄轻轻地说,仿佛语气稍稍重一点儿,就会把我压垮似的!其他三位医生个个面色凝重地围坐在我旁边,但没有一个人是看着我的。我的目光只能落在主治医师脸上,他试图躲开,迅速低下头,但又不得不抬起头来迎向我。
「怎么可能!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呀!」尽管心里早知不妙,但我还是和医生抗议着。虽然我的腹部有二十几个淋巴肿瘤,但除了长期睡眠不足,淋巴癌的几个主要症状如失眠、盗汗、皮肤瘙痒、发烧、有明显可触及的肿块……我一个也没有呀?
「是是是!确实是这样!你的状况是有点儿特殊,我们把你的病例送到美国与几位专家交流过,你的癌细胞全部集中在下腹腔,并没有扩散到横隔膜以上,骨髓也没有感染,但肿瘤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严格说来,还是要归类为第四期!」
「您的意思是……」我的心绷得紧紧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其实也不用太紧张,淋巴癌第四期与肺癌、肝癌四期不完全一样,不见得就是晚期癌症,治愈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唐医生赶紧安慰我。
这时候,前一家医院的检查报告也出来了。诊断结果都一样:滤泡性淋巴癌,都分析是第四期!医生同时告诉我,淋巴癌是无法治愈的疾病,一辈子都会潜伏在我的体内。这就像身上总背着一个未爆弹,与我形影不离;只要我一不留心、稍稍逾越了它能忍受的界限,它就会把我彻底摧毁。
我正处在人生最好的时候,我身上还带着经历过苹果(Apple)、微软(Microsoft)和谷歌(Google)打磨过的光环;我婉拒了谷歌以优渥的条件挽留我,踌躇满志地自己出面筹组创新工场,希望能帮助有才华、有创意的年轻人开创事业;各界对我投以高度的关注,投资人对我信赖有加,许多令人叹赏的优秀人才愿意跟我一起努力……我在微博拥有五千多万粉丝,影响力与日俱增……一切一切,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完美无缺了,可是,老天却在此时给了我狠狠的一击!
之前,我始终存有一丝幻想与期待,在医生还没有确诊病情前,我一直没把可能是淋巴癌第四期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尤其不知道该怎么跟先铃说。她自二十二岁与我共组家庭,就一心一意地把全部精力都投在我们一手建立起来的家。我和孩子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假如我真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都碎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人生到此,我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以往的日子使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专业人士不能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丝情绪波动。我时时提醒自己,保持专业、完美的形象,行程紧凑,既没有时间也舍不得抽出时间运动,任何时刻都要发挥最大效益。
我一直笃信「付出总有回报」,出差的时候吩咐秘书尽量选夜间航班,下了飞机可以立即洽谈公事。我承诺所有员工,收到邮件十分钟内一定回信,大半夜也一样!在我生病前,床头的笔记本电脑是从不关机的,电子邮件送达的声音一响,我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努力把「效率第一,永不懈怠」作为自己的标签。
平日饮食更称不上健康,贪图膏粱厚味,问到餐厅的拿手「肉」,我如数家珍,真要上点儿蔬菜,那就「随便来吧,反正都好吃不到哪里去,当药一样吃就好了」。最后,我为这一切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正如好友陈文茜在我康复后笑我道:「你引以为傲的效率,最后都变成肚子里亮晶晶的肿瘤啦!」
多管齐下,奋力自救
当被医生判定,我是「淋巴癌第四期,腹部有二十几个肿瘤,情况不乐观……」时,我尽管悲愁莫名,但也决心全力一搏!因而,我尽一切努力,想要找出可能救命的方法,不论哪一种,只要能救命,我都愿意尝试!尝试的第一种方法就是中医。
中医可以找出疾病的生理成因,更高明的地方是中医还能「不治已病,治未病」。可是我已经病成这样,要调整全身脏腑的阴阳平衡,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做到的;何况像我这样的凡夫俗胎,这种治病方法缓不济急,也没有具体路径可以依循,只求中西医并治,多管齐下,早日康复。
于是通过朋友的辗转介绍,寻访到一位名医,据闻他诊治的病人不乏达官贵人。中医大夫为我把脉之后认为,体内确实有肿瘤,只是无法分辨恶性和良性,但从脉象来看,应该没事儿。所以他只给我开了些发散化瘀的药,如果是良性肿瘤,慢慢就可以化掉了。
这值得一试啊!死马当活马医。我赶紧抓了好几服药,乖乖在家煎药、吃药。有一天,主治医师唐医生看过我的各项检查报告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在吃其他营养品或是中草药?」
「怎么了?」我还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提出来跟医生讨论。
「目前还没看到什么,不过,李先生,我一定要提醒你,因为中药的成分比较复杂,有很多无法测知的成分,为了让整个治疗过程在可监测、控制的状态下进行,我强烈建议你在治疗期间不要服用中药。」他的态度温和,可是语气强硬,跟他平时不太一样。
我忍不住反问唐医生:「可是身体本来就没办法完全监控啊!谁知道中药能不能促进身体产生一些无法测知的转机,然后好得更快?」
「话是没错,如果病情好转,那当然值得恭喜。问题是,我们最怕中药产生的反应是我们看不懂,也无法处理的,那就会干扰整个治疗过程。万一有错误,那就麻烦了。」看得出来,医生常需要向病人解释这个问题。这个说法我也能接受,仔细想想,也好,那就暂停中药吧!只是想到当初花了那么大工夫才挂到号,心中不免有点遗憾。
不吃药,食补总可以吧!
我还找过另一位中医大夫,他的理论是:所有的人体质都太寒,我会生病跟这脱不了干系。他的医治方式就是通过喝姜水改善体质;等体质变好了,再吃药治病。做菜用姜可以增香添色,可是五斤生姜煮水,不仅辛辣难以入口,而且味道很难闻。我勉强捏着鼻子喝完一天的分量,就发誓再也不喝了!
五花八门的另类疗法
除了中医,我也试了几种另类疗法。朋友介绍给我一种能量疗法,不用打针吃药,又能搭配中西医治疗,不仅不会产生阻抗,还可以强化疗效。
在气氛舒适、怡人的诊疗间,医生先是测量了我全身的气脉,看看我的能量品质。得出的结论是我全身器官的能量明显不足,尤其以肠道和淋巴为甚。
听到这里,我心一沉,马上问:「那怎么办?有方法改善吗?」
医生微笑着点头说:「当然有办法,但要看你对我们有没有信心。信心很重要。」
「那不就跟安慰剂一样吗?」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当然不一样。我们采用的疗法是利用某种信息能量来治病,它是确实有疗效的。如果病人没有信心,就不能与这种能量产生和谐共振,效果当然大打折扣。」
测完了气脉能量,接着又开始检测有无负能量污染,包括电磁波、重金属或是病菌感染,结论比西医的检查报告更令人沮丧。我身上确实中了很多毒,除了雾霾、电脑和电磁波的污染,以及睡眠品质不佳,甚至还有负面情绪的污染。
花了大半天时间,我最后领到一张长长的清单,上面详列着还有许多隐而未发的毛病,包括我长期「不接地气」!这真令人匪夷所思。过去总以为「不接地气」是指某人不知民间疾苦、不了解基层情形;没想到「不接地气」还会让睡眠品质不佳。他们建议我使用一种特殊的床单,床单接上电线,然后拉一根长长的线插进窗外的土里,好让我接地气。
买了新床单回家,还千恩万谢地拜托大楼管理员帮忙,兴师动众地把管线接到大楼的中庭花园。头几个晚上确实睡得不错,连安眠药都停了,可是没过多久,又故态复萌。可能是我太焦虑病情,担心未来的治疗能否顺利。万一有个万一,怎么办……我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想法,要静下来睡个好觉,简直是奢望!
为了求得一线生机,我只能更努力地奋战下去,就算屡战屡败也绝不轻言放弃。所以,我又去做了肌肉测试( muscle-testing ),这个方法正被广泛应用于各种身心疗法。测试人员准备了三张卡片,分别写着「转移」、「原位淋巴癌」和「发炎」,想帮我厘清问题。因为身体不会说谎,只要身体放松,大脑停止思考,身体就可以接通宇宙的信息,获得真实信息。
我自己对这个理论半信半疑,测出来的结果更是连测试人员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对我尴尬一笑:「嗯……可能你的身体也不太确定那些肿瘤到底是怎么回事!」
除此之外,我还采用了「葛森疗法」,食用大量有机果蔬,我的二姐每天一早榨一杯新鲜果蔬汁专程送来。为了治病,我发挥平日工作的精神,拼命查资料,只要听说有抗癌的效果,我就买回来当药吃,大蒜、绿茶、白藜芦醇、胡萝卜素、维生素 D、灵芝孢子粉、老梅膏、菠萝酵素、诺丽果、葡萄籽、蓝莓、蔓越莓、牛樟芝,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营养补品照单全收。
要不是生病,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多种疗法,而且各门各派看待身体和疾病的角度,也跟主流医学大相径庭。只是主流医学因为成功结合不断更新的科学技术,而且对疗程、疗效有清楚的界定,容易被认知,也容易被接受。尽管很多疗法都声称可以治疗癌症,但因为缺乏可信的数据,在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大家还是选择相信主流医学,我也是如此。只是,我的状况并不乐观,即使接受化疗,存活率如何还很难说。彷徨歧路,四顾茫然,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从发现到确诊,困在无知与未知的我,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忧惧与无奈。在忍受漫无边际的痛苦煎熬时,我只求治疗过程赶快结束,可以赶快离开医院回家,睡在自己的床上。
我从小就是天之骄子,父母把我捧在手心,姐姐们也都宠溺着我;求学就业之路畅通无阻,生涯志业虽有些波折,也大抵平安顺遂,家庭生活更是幸福美满。如今,多少旧日荣光、美好灿烂的人生愿景,都像海上的浮沫般,瞬间被一阵大浪卷入海底。
一般人光听到「第四期淋巴癌」,就会被吓个半死。我刚开始也非常惊慌,自己上网一查,症状又符合第四期的判定,那些简略的说明资料,以偏概全的说法确实吓得我魂飞魄散,半条命都没了。幸好,我的主治医师唐季禄是台湾典型的医生精英,对病情的判断果断精准,说话逻辑清楚,又很愿意和病人及家属沟通,并且不断精进日新月异的抗癌方法,对我这样的「理工人」格外受用。(我多次说,台湾很多聪明的人都当了医生,在台湾就医不会错。)
那天下午,唐医生带着一群住院医师到我的病房里查看病情,其实,他们通常都很忙,查房时顶多能和病人聊个三五分钟,但为了让我安心,那天竟跟我闲聊了半个多小时!唐医生拍着我的肩膀,像是给我打气:「淋巴癌第四期真的没那么严重,它跟肝癌、肺癌第四期是不太一样的。」我听了半信半疑,因为医生总是尽量安慰病人,希望减轻病人的心理压力。临走前他又告诉我,网络上有两篇专门讨论「滤泡性淋巴癌存活率的预估方式」的论文,如果我有兴趣,可以找出来看看。
难忘时刻不见得是要做很特别的事,重要的是和心爱的家人留下温馨甜美的难忘时刻
我认真地研究了唐医生推荐的那些学术文章,发现淋巴癌四期的分期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可以说过时且不精准了。如果说只看标准的分类,我因为肿瘤数太多,所以必须归类为第四期。但是只看肿瘤数量是最准确的吗?根据我研究的那几篇论文,答案是:「不!」其实分期的目的就是预测存活概率和时间。那么,最准确的预测方法就是寻找和我病情足够相似的人,根据他们的不同因素(如:年龄、症状、血液指数、肿瘤数量、大小等二十多种)和他们的实际存活结局来理解哪些因素是最重要的,并且把这些因素整合起来。这样的研究肯定要比四十多年前的粗分类来得准!
令人振奋的曙光
自己研究病情,就像是自己坐在副驾驶座,可以随时掌握路况。医生的治病策略、用药思维,你至少并不是茫然无知。《交锋》的作者之一凌志军在他的《重生手记》一书中曾写道:「癌症病人只有三分之一是真的没救、病死的,另外三分之一是被吓死的。」但医生绝对不是故意吓你,只是有些医学上的说法,如果自己弄不清楚,就会自己吓自己。
我把全部二十几个特征与我的检查结果相对照,发现我虽然属于第四期,但整体状况其实没那么悲观。2009 年意大利摩德纳(Modena)大学的论文非常明确地证明,与滤泡性淋巴癌真正相关的重要因素为以下五点:
1.β 2 -microglobulin (β 2 -微球蛋白)过高2.有大于六厘米的肿瘤
3.侵入骨髓
4 .hemoglobin (血红蛋白)过低
5.病人超过六十岁。
原来医学上对所有淋巴癌的分期,至少对我的病情分析是不正确的。我的情况是较轻的,于是,我突然从「第四期癌症顶多几个月」,变成「至少还有好几年」可以活。倘若好好照顾自己,更有可能终身不再复发!
这个发现有如一线曙光,让我在深夜辗转难眠的书桌前,兴奋得立即跳起来,把先铃吵醒!不过除了先铃,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医生。它仿佛是我跟身体之间的一个秘密许诺,是我穿过迂回的密道发现的身体密码。
奇妙的是,从此之后,癌症所带来的一切负面影响,就开始悄悄起了变化;或者说,至少它在我心里不再是一个万恶不赦、去之而后快的敌人,而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除了感谢唐医生高明的医术之外,还要感谢他知道我容易纠结于细节,愿意花时间悉心回答我的问题,照顾我的心理状况,并且指点我阅读相关医学报告,让我在茫茫歧路中看到了一线生机。自那一夜起,我仿佛吃了定心丸,放下恐惧,打算稳妥地接受一切治疗,因为,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从绝境中重生!
唐医生为我详细分析了所有的可能,然后建议我做出选择。我自己也上网搜索了许多相关的研究报告,大致掌握了滤泡性淋巴癌的治疗方向主要有以下两种:一是标靶治疗,二是化学治疗。
化疗一个月做一次,等到确定血液里面的癌细胞已清除干净,就要抽取干细胞,做冷冻培养。因为淋巴癌虽然是慢性的,并无立即致命之虞,但未来很有可能会在其他部位复发,一旦肿瘤长到两厘米以上,就得再做化疗,而且第一次的化疗药物就不能再用,必须另外选择副作用较大,也较猛烈的药物。如果转移到骨髓,那就有致命之虞,疗法也困难许多。
双管齐下,但求治愈
毒性较低的滤泡性淋巴癌转移成毒性高的恶性淋巴癌的概率是每年 1%,看起来概率很低,但每年增加 1% 的概率,如果我打算再活三十年,累积起来的概率也不小。不过,新的医疗技术发展迅速,不断有令人振奋的病例出现,例如,一个原本令群医束手无策的白血病患者就是用免疫疗法成功治愈了。
然而,淋巴癌并不是可以完全治愈的疾病,因为癌细胞会跟着血液全身跑,无法完全根除;但只要不发作,其实跟常人无异。也有些信心坚定的病人就选择暂时不治疗,先观察,并且配合生活态度、饮食以及心境的调整等。
问题是,「你的确也可以不做化疗,只是,你是否会总是担心,放不下?」唐医生问。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段时间,我也接触过不少其他的医疗建议,有些激烈的意见甚至把化疗视为毒蛇猛兽,认为它对身体的摧残更甚于癌症。这些意见在我心里快速闪过,让我迟疑了一下。
「最妥当的做法还是:化疗和标靶治疗双管齐下。」唐医生看我有些迟疑,又说道:「搞科技的人,平时处理工作都很理性,一旦碰到生病,就很难放得开,整天放在心上,压力大得很。我自己也是这样!」他推推眼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为了缓解我的心理压力,他很有耐心地聊起自己当年有脂肪肝,血糖、血脂、肝功能都超标,不过,他下决心要好好管理自己的健康,最终创下一年减重 13 公斤的纪录。
轻松说完自己的故事,唐医生话锋一转,回到我身上。他说:「你要使用的化疗药物,比较起来,副作用不是很大,也不会掉头发,这真的很幸运!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想办法,先让你腹部的二十几个肿瘤消失吧!」
「 OK!」我点点头。其实,没等他跟我分享经验,我心里就有了打算;只是他诚恳、亲和的态度,让我把最后的一点担心都放下了。唐医生起身离开时,我跟他握手道谢:「谢谢你给我信心!」
尘埃落定,我把遗嘱锁进抽屉里,慌乱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我就要准备开始接受化学治疗了。
身体的风暴
我决定让化学治疗与标靶治疗同时进行,因此必须住院,长则五六天,短则三四天。第一次住院,心里还是有点儿面对未知的惶惶之感。我十一岁远渡重洋,独自到美国求学,那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几乎没什么担忧。可是这回,二姐和姐夫陪着我走过医院长廊,推开重重的病房门,一股医院病房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心马上沉入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