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对于我所遭遇的骚扰,我从不后悔讲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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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21

发表自话题:蒋方舟公知文章





2018年7月25日,知名媒体人章文被爆强奸并恐吓女生,随后,蒋方舟公开发声,讲述了自己被同一人骚扰的经历。


2019年1月5日,蒋方舟出席人物与每日人物联合举办的“2018年度面孔·女性力量盛典”,这是她第一次公开讲述自己参与“metoo”的经历。


“metoo”作为一个社会风潮终将过去,但它所赋予女性们的勇气和力量并不应该也随之消失,蒋方舟始终鼓励身边遭受过性的暴力或者不公平的女性,鼓励他们向亲戚、朋友、自己爱的人,去叙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克服自己的羞耻感。因为,沉默并不会让一件事情消失,沉默只会成为遗忘最大的帮凶。







整理 | 翟锦

图片 | 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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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公开叙述我所参与的metoo,也应该是最后一次。


去年我被问得第二多的问题,就是“当时你在决定站出来metoo的时候有没有犹豫”?


我说:“大概犹豫了一秒钟吧。”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比大多数人的想象更为简单。


2018年7月份的一个早上,我在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是一个女孩子写的自己遭受的性犯罪,而对她实施暴行的人,在几年前也性骚扰过我,我就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我犹豫的一秒钟,我想的不是我说出来会对我有什么样的影响,而是考虑我说出来有没有用。


我考虑了两方面。


第一,我发声可以为另一个受害者增加这个事情的可信度;第二,我作为一个公众人物,被争议的成本更低。因为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要出头,因为枪打出头鸟,不要引战,因为会引火上身,但是我从小都是一个被争议被讨论的人。所以我已经学会了怎么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而且处于舆论之中,对我日常生活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但是,对一个非公众女性来说,是不一样的,她将会被讨论,被人肉,会把她的日常生活撕得四分五裂,会毁掉她的日常生活,她将被剥夺日常生活。而我的发声,会或多或少地去保护她。


确定这两点之后,我就发了朋友圈。


当我说出自己的遭遇之后,得到了有很多意料之中的抨击和泼脏水。但更多的,是意料之外的支持和鼓励,更让我意外的是,包括有更多被同一名男性骚扰和侵犯的女生或匿名或公开地出来指证,而我和其他受害者也都采取了法律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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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个的事件其实在很短的时间就结束了,但是留给我的回响其实是最大的。我所想的一件事情,其中一个回响,就是关于沉默。


我刚提到其实在事件中我也被泼了很多脏水,但其实对我的影响并不大,只有一条微博,我看了之后,觉得有一些刺痛,是一个人说:“蒋方舟除了被性骚扰之外还有什么代表作吗?”一方面我觉得受到了伤害,另外一方面,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问题,忽然意识到“被性骚扰”这件事会是很长时间里跟着我的一个标签,甚至超过了“作家”“媒体人”之类别的标签,成为别人记住我的方式。而我每提一次,这个关键词标签在我身上就又放大一倍,而我必须比别人更努力地写,才能覆盖这个关键词标签,很多时候这个努力是无效的。


而我也忽然理解了为什么有很多的女性在经历性暴力之后选择沉默,不是害怕被羞辱,而是她们担心被这件事所定义,被受害者的身份所定义。


然而我的疑问是——选择沉默,我们身上就不会被贴着明显的标签,但是选择沉默,我们就能够真的隐藏这个标签吗?


因为我自己是写小说的,我写作已经很多年了,所以我可能会对语言的局限性比别人有更强的感受。当一个小说的主角开始说自己的经历,他说的是全部真相吗?当然不是,他说的只是愿意被你相信的那部分,我们要通过他没有说的经历,定义小说角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日常生活也一样,叙事学里有个经典的概念,叫做“不可靠的叙述者”,讲的就是小说主角未必说的是实话。我们如何去定义小说主角?不是通过他说了什么,而是猜测他可能没有说什么。


而我们定义自己也是一样,我们定义自己,不是通过我们所揭露的事情,而是通过我们所隐藏的事情,我们不愿意直视自己内心的部分,那些伤疤,那些秘密,那些耻辱,那些隐蔽的欲望,其实是这些东西定义了我们,就像博尔赫斯那句名言一样——“我们避而不谈的东西,像极了我们自己”。


我曾经读过国内唯一一本研究被性侵的女童的社会学著作,里面有一个细节让我印象最深,也最难受的一个细节,让我非常的痛心难过,是说一个受害者可能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被性侵的事情,不会告诉父母,不会告诉老师,不会告诉朋友等等,但是大人会发现,这些女童自己会漫不经心地用最肮脏、最难听的话去形容性,大人只会觉得她们堕落、粗俗,不乖了,但其实,这些受到伤害的女童她们是从侵害自己的人那里学会的这些词。


沉默,从来不会让事情消失。


一个伊朗女作家写过:“谁都不曾真正地沉默,我们通过自己所成为的人,都或多或少地道出了我们的经历。”


所以,你不要担心自己说出什么话,被说出的东西所定义,还不如做一个简单的算数:每当你说的部分多一些,你所隐瞒的部分就少一些;去定义你的,就更多的是那些被人理解的情感,而不是不可言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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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离metoo最如火如荼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年过去了,我身边一些男性朋友开始说:“这拨终于过去了。”


他们好像觉得头顶上“达摩克里斯之剑”的威胁终于解除了,就好像那段时间是战争状态,军事管制的宵禁,现在终于可以半夜出门了。这些男性并不是潜在的强奸犯,也不是猥琐男,很多甚至是我身边的朋友,很好的男人。


也有一些男性,同样也是我身边很好的男性朋友,他们说:“你看metoo把男女之间那一点暧昧的半推半就都给搞没了,以后接吻之前都要先签保证书。”


现在他们觉得这波终于过去,可以重建男女之间的那点浪漫了。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去抨击这些男性,去指责这些男性,因为他们就认为metoo就跟我们身边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样,是有周期的,有一个遗忘的周期。


说实话,我并不会怪他们,也不会觉得这些男性就是敌人或者批斗对象。因为我们太会遗忘了,遗忘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公平的事情,覆盖所有人,好人和坏人,凶手和英雄,遗忘就像雨点一样均匀地落在每个人身上。而每一时,每一刻,都有人为了遗忘,而不屈不挠地工作。


而对于遗忘来说,最大的帮凶,就是沉默。


担心受到波及的人希望借由受害者的沉默,让事件渐渐淡去,而希望去说话的人,也因为事件渐渐淡去,所以选择了沉默。


所以说沉默其实是以往最大的帮凶。但我觉得,事件或许会过去,社会风潮或许会退去,公众同情也许会转移,但是个体的叙述是永远没有时效性的。我始终鼓励身边遭受过性的暴力或者不公平的女性,鼓励他们向亲戚、朋友、自己爱的人,去叙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克服自己的羞耻感。你会发现,第一次说总是最难的,而当你一遍遍地去说,你的心灵会变得和你的叙述一样,越来越勇敢,越来越有力,一样完整,一样坚定。



“metoo”作为一个社会风潮终将过去,可能会有它的生命周期,它更大的意义是社会层面,去救赎他人,而向身边信任的环境,去讲“I am”,或者“I was”没有时效性,是不会过时的,则是一种自我救赎,它永远没有时间期限。


去年我被问到的一个问题是非常频繁,说你参与metoo有后悔吗?而在过去的半年里,我的答案从来没有变过,在我从小到大的经历里,我从来都只悔恨于自己的软弱,而从未悔恨于自己的莽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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