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自话题:蒋方舟间谍
从小就觉得,张爱玲这个名字顶时髦了,缺少真实感。
丁玲、萧红有那么点严肃,她们的文字除了老师引读带学,大概小孩子们不会看。冰心甚是温暖,亲切感强。
不过,这都是语文教材上的脸谱化名字。依稀记得,冰心出现的次数会多一些。
但张爱玲的超级话题性犹如林徽因,体现在她们与当代独立女性、先锋女性的连通共鸣,体现的最大噱头就是老才女标签。
应该承认,互联网时代以前,除了大受欢迎的林徽因,张爱玲也是那琳琅满目的文化消费符号,在出版物市场上具有非凡的号召力、影响力。
茶余饭后,谈张爱玲成为了有面子、倍儿精致的社交活动。张爱玲真假语录化身为上档次年轻人的社交货币。
书店里摆着豪华装帧下的《张爱玲全集》,电视节目、意见领袖拿张爱玲反反复复做选题、勾兑内容。
甚至,明星们读点书就拿这俩人来炫耀虚荣。当然,我不认为苏有朋说他平素酷爱钻研张爱玲小说在此之列;而且,张艾嘉、胡因梦、林青霞这一代的台湾女星谈张爱玲可不只是随便说说,她们都做过专栏作家,交付过实实在在的铅字,让读者有理由相信,荧光灯背后的另一面,大美人们有耐心、有涵养消受张爱玲ip。
普通人的家庭阅读生活中,高大上父母们追逐“张爱玲”潮流,枕头边通常会放上《半生缘》和《倾城之恋》;报纸期刊里的文艺评论、花样繁多的畅销人物传记,也愿意扯上张爱玲做切口,因为她足够叛逆和各色。
文化泡沫的浮躁和膨胀构成,其实很简单。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奇女子的人设,就妥了。
张爱玲的小说毕竟不少,比林徽因有卖相的元素更多,耳濡目染到80后、90后的孩提时代。
所以,“张爱玲热”,持续了十几年,某种程度上,过度解读张爱玲,就像过度解读鲁迅、胡适、陈寅恪一样,非得把大知识分子弄的面目全非才算是舒服。应了才女金句,一袭华丽旗袍里面爬满虱子。
虱子多了不痒,张爱玲看多了,却要小心睡不着:她构造的故事、意象、人物和情节,剥去伪装后,就剩下残忍、无力、疼痛感了、让看客极难抽离、没处遁逃、躲藏,想喘息而不敢。红尘滚滚、情深痴痴、聚散无常的混乱,不按章法出牌的人性艰难,让张爱玲的笔触,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不知道梦里追随的到底是什么。
很多人高估了她陷进去胡兰成的pua有多深,有多走心,却忽略了他们相处的真实过程里,张爱玲并不卑微和自作多情,也没有黏黏糊糊。
张爱玲不是热情的人,气质冷漠,并不显得好相处。亲日通敌汉奸者的清奇脑回路,与渣男新世相,面子里子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儒雅的不要脸,攀附思维硬上,出名还算趁早的张爱玲在丰硕稿费里,赏胡兰成点儿要饭钱外,真没倒贴别的。他们之间往来的那些信札文字,只是文字,外人认真不得。两人的事儿,和生活里真相有很大的差距。在他们彻底断了以后的几十年间,汉奸还不时暗送秋波,试图勾搭回这位声名显赫的前妻,均以失败告终。张爱玲逢亲近的人都说过胡兰成的人品有多滑稽,贪便宜的心思有多掉价,包括打着她的名号出他自己的书,做一些赚钱的事,张爱玲轻蔑的表达过这种看法:胡兰成的钱怎么总不够花。
自从抗战胜利,中华民国里,张爱玲有价无市,谁都敬而远之,事实上被无形封杀。切身利益换来的感情苦果和愚蠢代价,只要张爱玲自己不计较这个,怎么都行。
胡兰成这一趴有些心理落差上的缓冲时间,正常的疗伤愈合,完了也就完了。其实,不管怎么复盘,张爱玲所采取的止损措施没有一步是曲折、拉锯和浪费的,她当然有自己的幻想,可是比大多数迷糊女人更强悍的是,她可以在曲终人散时不赖着返场,推翻、斩断自己的情感依赖。
张爱玲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逻辑,却不愿在叙事上留下些许温存。这两年,中国社会和心理学界关注原生家庭对个人成长的负面影响,很多人更感兴趣张爱玲的幼年、童年和少年,扒的也算细。
即使她的爷爷奶奶,是晚清名臣张佩纶,是位极人臣者李鸿章的长女,她也没有一个配的上这种家世背景的父亲。极品爸爸是有老啃老,没老啃家底,外带抽鸦片恶习的主,张爱玲和爸爸的小老婆因为几句话的事儿,就能被爸爸连揍带羞辱,其恶劣情形,比《大宅门》里演的窑姐姨奶奶和丫头转正姨奶奶所受的窝囊气还不如;而她那个妈,美其名曰接受新式教育,却以此为幌子,从来不尽当妈的责任,不做当妈的准备,因为也是个巨婴。张爱玲出生两三年,巨婴妈妈说旅欧就旅欧,当张爱玲略微大点,巨婴妈妈则说去学画画就去学画画,借着名去法国游历。
这就是张爱玲的一双父母,给了她天赋异禀的礼物,也镌刻了她自私和敢于表达自私、另类、不合群的基因。张爱玲对亲情的敌意和抵抗,虽十分微妙,但是有来处、有渊源的,她从不隐藏对自己母亲的嫉妒,母亲的摩登和超前卫在她眼里,是对手,是挑战,且不能与其在女性的释意里共存。她最恨母亲的一件事,就是刚成年,有一次和母亲及外国黑人壮汉一枚(母亲友人)一同去海滩晒日光浴,玩儿水嬉戏,疲了后回酒店过夜休息,不知怎么,就和外国朋友睡一屋了,什么也没发生,第二天一早,母亲进屋查看,异常不悦,让张爱玲走两步,是处女就走两步,然后从走路姿势,判断张爱玲是否偷尝禁果。这个事儿,张爱玲记母亲一辈子,因为一个民国少女在未开化的现代,经历家人的这种盘问,那个臊劲儿是要找地洞钻进去的,尊严感受生不如死。
张爱玲亲弟弟对姐姐不赖,那没用。就像她小说里常有的人物样貌,主人公若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常常迁怒于亲人,溢出人性中最无情的底色。她总是踩乎弟弟在文学领域所忙活的事情,弟弟每以近乎哀怜低贱的口气求助于她一分,姐姐的吝啬就变本加厉一分。张爱玲确非常人,恻隐之心的浓度极低,就能做到居高临下,一篇也不写给亲弟弟。
她大大方方,出手阔绰的时候,只能是对着两任丈夫。第一任汉奸丈夫,用她的钱养别的女人,第二任老外丈夫,用她的钱照顾前一窝孩子外加给自己看病。张爱玲和第二任丈夫相处的还不错,女方是自由主义者,男方是社会主义者,俩人差一代岁数,诶,能玩儿成命运共同体,尿到一个壶里。
张爱玲一生都按自己的性情乐观活着,不太做人设,不作秀、不刻意、不尴尬。哪怕倒霉她也认,这一点,像个男的,呈现出的刚毅,朴实自然。她从不提好汉当年勇,也不因境遇迥异而恋既往、惑当下、期未来,她就是纵情向前,不问目的地。颓废、消沉、苟安、不可自拔在她这里,很少有滋生的空间,她说过钱是好东西,她看不到钱的什么坏处,而实际上,她把钱看的不重,也没有抱怨过用钱衡量自己价值时的不公:抗战光复后,新中国成立之前的这段时光,以及她离开内地,远赴香港做编剧谋生的选择,都没有让她挣到钱,而且变的拮据,甚至去美国的一张机票钱,她都囊中羞涩。
但是她对这个世间的直白表达,也脱离了世俗太远,且造成的间距过于大,影响着她的生存质量。她1995年差一个月75岁时怎么客死LA的,死后多长时间被发现的,到现在所有的事实也不是很清楚。注孤生。
刚解放的时候,她想融入新中国文坛,只因开大会时候,大家穿的不是蓝一套,就是黄一套,才三十岁的张爱玲吓坏了,操着上海口音,慌张的说到“吾是穿旗袍额呀,吾才弗要帮伊拉穿额一样呀。”
我是穿旗袍的呀,我才不要跟他们穿的一个样呢。
很任性是不是,典型的没大局观念。但这种任性,有什么错。她不喜欢她就走了,而不是走了之后,就恶毒攻击她不喜欢的。
十三年前的十一月初,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第二次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上映(第一次是许鞍华导演的《半生缘》),由李安执导的电影《色戒》,勾勒出的新型人物关系和心理视角,令观影者拍案叫绝。才演过一部数字电影的汤唯一点都不怵全香港演技最好的梁朝伟,而且为艺术献身,尽管这次大胆的突破性演出被广电总局封禁了两年。
汤唯演到位了张爱玲定义《色戒》的一句话精髓:通往女人的心,往往是从通往女人的阴道开始的。
很野性是不是,典型的不知礼义廉耻。但这种野性,有什么错。她19岁就会写出这么拉仇恨的文章,标题是“我的天才梦”,主旨是,本姑娘三岁背的一手好唐诗,别看我妈跑欧洲不管我,本姑娘七岁就能写小说,别看我妈再次跑欧洲不管我。本姑娘想告诉全世界,只需要一点美国式的宣传,May be我,就会被视为神童。
1939年,谁知道神童是什么意思。
快八十年后,小张爱玲近七十岁的“神童作家”蒋方舟也将近三十而已,她受邀前去张爱玲就读的香港大学采风,并在柴湾区港大同学会,给一帮小学五年级学生上了三天语文课,然后她到达了加多利山嘉道理道,拜访了张爱玲最铁磁的密友之子,也是张爱玲遗产执行人宋以朗。
蒋方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张爱玲,不懂女间谍是怎么个事儿,也不懂赵四小姐赵一荻是什么样的女人,可是她写完《色戒》和《少帅》就觉得非常开心,因为她把自己放进去了,什么什么女间谍,去她的,张爱玲只要把女间谍变成女学生,变成她自己在香港大学的经验、看法,这样,她就能很快写出来。
2020年的9月对张爱玲有特别意义,9月1号,她去世25周年,9月30号,则是她百年诞辰。和她同属天平座的曹禺,大她十岁零一周(9月24日),却比她晚离世一年三个多月,曹禺在戏剧文学的创作上,天赋曾经比肩张爱玲于小说,只是因为抑制真性情,从而失去了创作的灵光。
张爱玲比很多同时代作家强的还有一点,就是保持住了当代性,经得起好几茬当代中国人的共鸣考验,大家觉着,她就活在跟前儿,虽然很多时候也尖酸刻薄毛病多,但像极了我们认识的身边女性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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