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名女性怒证:公知章文性骚扰/侵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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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21

发表自话题:蒋方舟公知文章

  

  作者丨黄雪琴

  “我怒了。”

  “我真的怒了。”

  “我真的是怒了。”

  欧阳连着回复了三次“怒了”,加上22个惊叹号,和一句“我做律师的,会不知道什么是强奸?!”

  气愤之下,欧阳在昨晚一口气写了两千六百字长文,控诉“我被章文强奸了”,并要求章文“停止侵害”。

  她说的章文,是知名媒体人、时事评论员,曾在《南风窗》、《瞭望东方周刊》、《中国新闻周刊》、《新世纪周刊》等媒体任职。目前已离开媒体,开公司卖起茶叶。

  欧阳说,她要化身正义小仙女,指证章文性骚扰/侵害是“功在千秋,利在当代”。

  

  章文,图片来源:新浪科技

  

  欧阳的噩梦发生在2018年5月15日。那天,章文邀请她一起参加饭局。

  早在饭局前,欧阳在师友群里认识了章文,对方自称“我与你导师关系不错”主动加了她好友。此前欧阳也曾与章文在其他饭局见过,席间相处算是融洽,当章文再次邀约,刚好有空的欧阳也就正常赴约了。

  欧阳不记得当晚喝了多少酒,记忆中那加冰的洋酒看起来像果汁,很好入口,而当她要离席到机场接朋友时,酒劲已经使她头晕。在洗手间吐了一轮后,章文帮她打了车,说他“也顺路”。欧阳没有太多的戒备之心,认识的师长,自己导师的朋友,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可是回想起来,她仍然痛恨自己上了这辆车。

  途中,朋友说飞机晚点了,章文建议“去我茶室喝杯茶,正好醒酒”。欧阳感觉自己身体不太受支配了,醒醒酒也好。怎么下的车,怎么走进茶室,是章文扶着她,还是她摇晃着跟着?欧阳都没有记忆了。她原本以为“和蔼可亲的兄长,单纯让我醒酒。”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打破了欧阳的“以为”。她记得的是,“进了茶室,灯都没有开,他开始抱住我,穿过裙子脱我的内裤”。发生得太快了,欧阳只记得自己哭了,“求他放过我,我一直在求他放过我,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感觉很难受,突然想到男朋友还在等我回家,更难受了,只想快点走,赶紧走,立马走。”章文强行与欧阳发生了性关系。

  到后来,似乎是章文妻子的电话打来,催促他回家。欧阳记得在下电梯时,章文说“已婚男人就是这样的。”

  欧阳那时无法理解,无法忍受,无法讲述:这是章文,一个媒体圈、公知圈的知名人物,她也曾在、且还将在这个圈子里,而且,他是导师的朋友。

  事发第二天,章文来电话约见,欧阳挣扎后答应在公共安全区域见面。见面时,章文说的第一句话,欧阳记得清清楚楚,“你永远摆脱不了做我女人的命运……我上过100多个女生……我做过十几年的记者了,认识圈内无数的人”,这些话至今让她感觉恶心。欧阳告诉他“一辈子都不要再找来”,然后匆忙离开。

  然而,欧阳还是难受。她知道事情不对,但“强奸”、“性侵”等字眼,她一时间也难以面对。

  二

  见完章文回家的路上,欧阳给自己的媒体朋友打了电话。随后的两天,她又咨询了别的女性朋友。两位朋友向我佐证,欧阳跟她们说了被章文强奸的事,朋友们都告诉过欧阳,“不要责怪自己,保存好证据,保留报警的权利,并尊重和支持你的最终选择。”

  欧阳想过报警。她男朋友也支持:“你想报警,我陪你去,你不想报警,我们一辈子不再提这件事。”

  “那些问题,一下子就让我奔溃了。”做警察的朋友跟欧阳模拟了一次询问过程,欧阳受不了。她问过了圈子里的律师、警察、法医、记者,每个人都告诉她,报警后最先面对的是警察多次的、详细的细节询问。

  警察朋友解释,强奸是犯罪行为,刑事立案需要十分充分的证据,从物理证据的精液到个人身上的伤痕,医疗报告,还需要详细的过程描述,证明违背妇女意志,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行与妇女发生性关系。

  律师王万琼也代理过不少成功的性侵案,她表示警察的顾虑有一定的道理,“按照传统的惯有思维,强奸案要有反抗的痕迹,反抗的证据;此外,报案时间越早,如第二天,第三天,越容易认证。”

  然而,王万琼也指出,现实中,女性遭遇性侵害没有立刻报案是可以理解的,“违背妇女意志,典型思维是用暴力强迫;但事实上,不敢反抗、不能反抗、或者不知反抗的现实案子更多,因为反抗的前提是能反抗,但如熟睡中、被下了迷药、被酒灌醉了,导致意识模糊,或者说完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被侵害,没有出现什么伤痕,那你怎么让人去找到很明显的,违背本人意志的证据呢?”

  王万琼还提出,在现实中,警方询问案子,反复问一些过程细节,对大多数受害者来说确实会让人情绪奔溃。

  “这简直是一种摧残。”欧阳还想到,自己的父母会担心;而且,章文的儿子在申请出国念书,“家长的错不能连累孩子”,心一软,她放弃了立刻报警。

  欧阳的导师告诉我,他一周后得知详情,十分支持欧阳报警。后来欧阳没有报警,他虽然有点失望,但也坚决尊重她本人的意愿。

  其实,欧阳对自己也有种难言的失望,她知道自己没有错,也知道“被强奸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尝试过多种舒缓方式,有时整天吃薯片和可乐,一个月不到胖了10斤;她出国旅行,期待转换环境来释放压力;她和越来越多的好友倾诉,逐渐明白,只有揭露才能拯救自己。

  “章文他欺负错人了。”欧阳完全意识到自己没有错之后,决定小范围公开。即便暂时没报警,也可以在圈子里揭开章文真面目,让其他女生有所预防。

  她的导师也开始发信息,在小圈子内揭露章文的行径。三四天里,他密集地收到了学生们的回馈。两名学生电话告诉他,她们也曾经遭遇了章文的性骚扰。

  

  “我也怒了。”

  周妍是其中一名,听到欧阳的事情后,她说她也是怒了。

  周妍回忆,2011年她进入上海一所机构实习,机构邀请了章文等公知参加活动,她负责一些接待工作,从而认识章文。

  章文同样告诉她,与她的导师“是好朋友”。

  周妍说,第二天早上,她收到章文发来的信息,具体内容她已记不清,大致是“起床没,去吃早餐”或者问去“哪里吃早餐”,她回了一句“还没起床”。对方又发来 “再不起床就打你屁屁”的信息。时隔多年,周妍早已经换了手机,她不记得章文具体措辞,但是很确定有“屁屁”两个字,因为“我和他不熟悉,他却说出这种话,真的一阵恶心。”

  考虑到活动,周妍装作无事,当天活动如常进行。

  没想到,当晚章文又发来信息叫周妍去他的房间。周妍以“手机没电,要充电”为由拒绝。章文又要求“拿着充电器来”。

  不知道章文是不是真的有事找她,又想到章文是“导师朋友”,而且周围房间住的都是熟人,“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周妍不情不愿还是去了章文的房间。

  进到房间里,周妍站在门旁边充电,导师刚好发来信息。章文问她在和谁发信息,周妍回答“我导师啊。”

  “不要和他说你在我房间里。”周妍记得章文如此要求,很快又叫她,“过来,我跟你说个事。”

  周妍走过去,章文坐在凳子上,房间里只剩下床可以坐,于是周妍坐在床沿边。

  “章文挪了过来,一手放在我大腿上,虽然我做了心理准备‘他不敢怎么样’,但当他真的摸我大腿的时候,我就懵了。”几秒钟后,反应过来的周妍问他“你干嘛呀”,找了个理由离开房间。

  考虑到章文身份的重量,以及在圈子里的人脉,周妍担忧说出来会造成她与章文、章文与她导师、她与导师,甚至她与这些圈子更多的尴尬,周妍没有声张。

  活动结束后不久,周妍告知了自己实习机构的负责人和好朋友。她的好朋友向我佐证,周妍确实曾向她倾诉“她被章文性骚扰了”,但具体章文怎么性骚扰、周妍怎么讲述的,她不记得细节了。

  那时候周妍以为,自己是唯一被章文性骚扰的人,直到2013年师妹林青向她诉苦,“章文动手动脚的”。

  林青与周妍师出同门,大四时在《中国新闻周刊》实习。她回忆,实习期间,她的座位距离章文很近,当然任职编委的章文不止一次给她发过类似“你不要撩头发,我没心思工作”的信息。

  实习结束,章文说请她吃饭践行,定了一家上岛咖啡厅的包房。林青觉得,“公共场合,章文不敢做什么。”

  “没想到就在包房里,章文就摸起来了我的大腿,还问‘可不可以亲你’,我拒绝。”林青离开的时候,她回忆,章文还说了 “不让你走,我们去开房”的话。

  “我没有想到这个带着种种光环的中年男人那么猥琐。”第二天,林青不点名地在朋友圈曝光了遭遇到的性骚扰经历。

  她发现,章文很快就把她从微信好友中删除了。

  林青向师姐周妍讲述后,两人惺惺相惜。但知道章文在媒体圈和公知圈的名气,而且考虑自己没有受到章文太严重的实质性伤害,也就只好“自我消化”。

  林青说,虽然自己仍从事媒体,看似掌握了更多主动权、话语权和渠道,但即便是记者,经历性骚扰也和其他的职业女性一样,面临着难以找到合适的渠道来投诉、维权的难题。

  资深媒体人李思磐分析:即便是女记者女作家,话语权也是相对其他领域的人而言,在自己的男性同行里,女性同样处于弱势,同样怕被男性排挤;再加上,女性从小被教育要讲礼貌,不要给人添麻烦,要乖要听话,连教育保护自己都是“不要太暴露”,而不是“他摸你你就暴怒”。

  沉默是多数遭遇了性骚扰/侵害者的常态,记者也不例外。我在2017年10月到2018年3月做过一份《中国女记者职场性骚扰状况调查》,数据显示,416位受访者中超过八成(83.7%)的女记者遭受过程度不一、形式不同的性骚扰,42.4%遭遇的性骚扰还不止一次,18.2%遭遇了5次以上的性骚扰。受到性骚扰的当事人中,57.3%选择了沉默/忍耐/躲避,只有3.2%的人报告单位上级领导、人事管理部门,报警的更是少,只有0.6%。

林青和周妍两人在四天前得知师妹欧阳的经历,愤怒之情难以平复,决心打破沉默,站出来怒控章文。

“我们知道后真的很气愤,而且也很遗憾我们最初都没有跟导师讲,否则可能就不会出现欧阳的事情了。”林青说,她们要揭开“章文满嘴‘仁义礼智信’,一边营造‘陪儿子上课,陪妻子出游’好男人形象,一边性骚扰/侵害女性的事实。”

  

  很快,章文发现了女生们的计划,并试图阻止。

  今年6月11日,他给欧阳发去了信息,要求见面对质;欧阳拒绝,章文连续发去多条信息,先是威胁“我全盘托出细节,我会和我的律师去拜访”;继而恐吓“你给我听好了,我会采取一切可以采取的手段”,再来指责欧阳“蛇蝎心肠,不得好终”;接下来又是糖衣炮弹,“对我之前的不当言论道歉。”

  

  

  章文发给欧阳的部分信息,灰色底消息均为章文所发,图中隐私信息和人名作马赛克处理。截图由欧阳提供。

  章文也频频给欧阳的导师打了电话、发去语音和信息,先是“请求将功补错的机会”,被拒绝后发威胁“不想两败俱伤,否则只好启动法律程序。”

  7月中旬,有人在朋友圈里发消息:“是酒后,还是性侵,难道你心里没数吗?”章文看到后立刻联系了发圈人,并一时要求“媒体人要客观中立”,一时又认为是“窥探欲和八卦欲”,最后才提出“删除朋友圈”的要求,遭到拒绝。

  知名媒体人、作家宋石男在日前得知章文涉嫌性侵女生的事情详实经过后,也发了朋友圈怒斥章文。章文随后不断添加他微信,同样先是否认,然后想探寻女生姓名;最后威胁要求“限你12点前在朋友圈发道歉声明,否则正式起诉你。”

  此外,章文开始约媒体圈、公知圈朋友吃饭,一边强调“自己没有必要去纠正传言”,一边又传出“对方是26或27岁做律师的人,恋爱经验丰富”、“我们是你情我愿,最多是婚外情”的消息。

  这些动作令欧阳、周妍和林青三人更愤怒了,她们都决定站出来。

  “居然敢到处说我坏话,居然造谣‘两情相悦’?居然诬蔑、威胁帮我发声的师友们!”欧阳难忍愤怒,“章文不知悔改,并且四处诬蔑、威胁”这一点最让她气愤,并意识到必须曝光章文的一切行径,“要带律师来我的律所,来啊,谁怕谁。”

  根据欧阳的讲述,曾成功代理多起性侵案的律师万淼焱表示,就章文的行为提起刑事诉讼不难。

  她具体分析了五点:1、女生内裤上如果还存有精液,拿去化验可证实是否为章文的,证实发生了性关系;2、饭局上众人在一起,可以见证女孩喝醉酒,意识不清晰的状态;3、章文约的车,可以查到该车的信息和司机,让司机证实女孩醉酒情况(吐了四五次)以及在车内的情况;4、女孩在机场呕吐,还在洗手间遇到保洁阿姨,找到保洁阿姨可以证明女孩酒醉的严重性和状态;5、女孩事后向众人诉说,讲述其被强奸经历,佐证性行为是违背她本人意愿的。

  “这些证据都收集起来是完整的证据链条,可以证明女孩醉酒了,在不知情,不清醒,不愿意的情况下被动发生性关系,可以提起刑事诉讼了。”万淼焱说道。

  王万琼也认为,欧阳把内裤保存至今,没有私了要求,也可以说明女孩对此事一直持反抗态度。

  欧阳感觉受害者不再是弱者,自己正在做的事是“功在千秋,利在当下”。

  

  怒气点燃了灵感,写完《章文,停止你的侵害》曝光文稿,欧阳心情舒畅了。她和朋友们忙到凌晨四点,做好图,七点半一到,纷纷发文控诉,文章开始传遍社交媒体。

  早上九点多,青年作家、《新周刊》杂志副主编蒋方舟在她的微博账号上转发了欧阳的指控文,配上文字“又一个”。然而,在她更为私密的朋友圈里,蒋方舟转发控诉文并愤怒写道“我也被此人性骚扰过,坐牢吧,人渣”

  联系到蒋方舟本人,她告诉我,朋友圈由她本人所发,具体被骚扰的经过是:“时间是2016年春天,我和此人参加同一个日本交流项目,他回国前一起吃饭(不止一人),他一直摸我大腿,被制止之后继续摸,我要回住处,他试图尾随我。我自己回去他微信继续给发骚扰的话。”

  另一名曾与章文在《中国新闻周刊》共事的资深媒体人易小荷,得到同意后转发蒋方舟的朋友圈,并撰文:我都没好意思说,和章文在中国新闻周刊做同事的时候,他特借机摸过我大腿,隐忍着不说,就是因为这个社会有太多奇怪的论断,荡妇羞耻太普遍,看来此人是惯犯。

  今天13时,我联系章文回应多起性骚扰/侵害事件。章文表示,对匿名网文指控已经作公开声明,代表律师也发了声明,之后会再做一个详细声明。

  章文在个人声明中写道:1、鉴于网文作者是匿名,我本没有回应的义务,但要给关心此事的朋友们有所回应。2、我未强迫他人做网文中的事情。

  接受章文委托的北京市汉鼎联合律师事务所张庆方,也发出了一则声明,称某女士匿名在网上对章文先生做出的不实指控,将通过法律渠道维护章文合法权益。

  

  章文朋友圈发布的律师声明,图片截图自章文朋友圈

  周妍看到声明时,觉得章文是“无耻”、“自掘坟墓”。而林青则表示,章文是“无赖,只要女方不同意,喝了酒搂腰,凭什么不算性骚扰?”

  对于蒋方舟与易小荷所说的“摸大腿”性骚扰,章文在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回应道:“媒体圈、公知圈饭局里喝酒很正常,喝完酒合影搂搂抱抱是难免的,这也算是性骚扰的话,那我也搞不清楚了。”

  看到章文的回应,蒋方舟又发了一条朋友圈,“垃圾,我是实名,回应一下我呗。”同时作为前搜狐新闻中心要闻部记者/编辑的Phannel也表示“如有需要,本人也可以指认章文性骚扰。”

  自欧阳的举报文传出后,陆陆续续有更多自称曾受章文性骚扰的女性爆出来,媒体圈、公知圈里也有其他人的类似行为被曝光。就在发稿前,认证为“章文骚扰当事人”的网络用户“垦丁天气晴”在问答里说明自己被章文性骚扰,并附上微信聊天截图,而章文也发出新回应,否认欧阳的举报,并称“事出于双方情愿”。欧阳的举报掀起了媒体圈、公知圈的反性骚扰/侵害风暴。

  我问欧阳“怕吗”,她爽朗地笑了,“不怕。”

  愤怒的女神最可爱。

  欧阳、周妍、林青均为化名

  本文作者黄雪琴系独立记者,长期关注反性骚扰/侵害议题

  题图来源自https://feedclass.com/posts/sN9UjO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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