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开国之初,朱元璋抑制豪强贪吏,丈量土地,均平赋役,兴修水利,推行屯田,社会经济很快复苏,各地频频奏报国泰民安。实际情况到底如何?朱元璋决定微服私访,来个眼见为实。
第一站来到了河南的南阳府。因是私访,所以他没有去官家的府衙,只在街头巷尾走动。
这日信步来到郊外,忽听前边的村头人声喧嚷。探问路边的农人,方知那村子叫八里铺,几个人为一桩婚姻纠纷正要去城里打官司,恰逢方知府下乡巡视,他们就拦住了轿子。
那方知府也体恤百姓,就借了桌凳,把村头的打麦场权作公堂,来了个现场办公。朱元璋暗自点头,决意去看看这方知府如何问案执法。
衙役们早清出一块场子,摆好了桌凳。方知府整冠端坐,喝了一声“带原告”,只见一个六旬老者、两个青年后生,还有一个年轻女子鱼贯走了上来,人人声称自己就是原告。方知府怔了怔,指着老者道:“尊老爱幼吧,你先讲!”
老者也不客气,跨前一步就开了口。他是距此十里张家庄人氏,姓张名德邻,家有一女,名唤玉叶,许于邻村李湖寨的李狗子为妻。今年的冬月十八,是女儿的吉期,晚上掌灯时分,李狗子赶了马车前来迎娶。
张家把玉叶打扮得花枝招展,由她的姑姑做伴娘,两人一起上了马车……说到动情处,张德邻老汉禁不住老泪纵横,指着李狗子大发雷霆:“三媒六证之下,我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交给了你李狗子。你这畜生却不知道珍惜,竟然在娶亲的路上把我的女儿给弄丢了!如今我只求官老爷给我做主,要他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把新娘弄丢了?竟有这等奇事!方知府喝道:“哪个叫李狗子?原告讲得可是实情?”
两个后生中,那个风尘仆仆、面容憔悴的就是李狗子。面对方知府的喝问,他不禁羞红了脸,但仍振振有词地说:“官老爷,我有话讲!”
李狗子今年二十岁,正是婚娶的年龄。他早就眼馋玉叶美色,上个月的十八,终于到了完婚的日子,李狗子心花怒放!娶亲回来的路上天不作美,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好在是轻车熟路,李狗子扬鞭催马,不消一个时辰,马车就回到了自家的院子。
李狗子兴冲冲地掀开车帘,一声“老婆”还没有叫出口,伸出的双手却僵在了半空中:车棚里除了玉叶的姑姑,也就是那个呼呼大睡的伴娘外,哪有新娘子的影子!
新娘子去了哪里?是刚才天冷车快,新娘子被颠掉在路上了,还是张玉叶另有意中人,中途跳车逃走了?问伴娘,伴娘只说晚上多吃了几杯送亲酒,上了车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对侄女的去向一概不知。娶亲丢了新娘子,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李狗子急得跳脚,带了家人沿原路寻找,一直找到天亮,没有找到新娘子,却惊动了岳父张德邻。张德邻听说女儿被弄丢了,抓了李狗子就要拼命。
李狗子新郎没做成,反欠了张德邻一个女儿,被人嘲笑得抬不起头来,赌咒发誓一定要找到张玉叶!从那天起,他就扮作叫花子,挨村打听。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历时二十天,终于在这八里铺找到了张玉叶。谁料这里竟然不放人!李狗子指着另一个后生说:“这家伙叫汪大法,霸占了我的新娘张玉叶!请官老爷做主,为我追回新娘,并赔偿我的损失!”
方知府看一眼后生与那女子,不动声色地说:“你们就是汪大法和张玉叶了?说说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汪大法看了一眼张玉叶:“我先说吧。”
汪大法所在的八里铺,算是城乡接合部,占了地理之便,他农闲就做些小生意,家道就有些小康了。二十几天前吧,舅舅的村里演戏,妹妹陪着母亲看戏去了。那一天的傍晚天低云暗,估计要下雪了。汪大法怕母亲受冻,就骑了马去舅舅村里送棉衣。吃过晚饭往回赶,真的就下起了雪。
行至中途,胯下的枣红马突然驻足不前,只管“咴咴”地打着响鼻。汪大法侧耳细听,听到了一丝呻吟声;循声看去,只见前方的大路中央隆起一个雪堆。跳下马来,方看清那雪堆其实是个雪人!汪大法抱起雪人重新上马,枣红马撒开四蹄一路狂奔,旋风一样回到了八里铺。
进了自己的家门,拂去雪人身上的雪花,汪大法才看出是个新娘打扮的大姑娘。只是姑娘四肢僵硬,手脚冰凉,嘴脸乌青,花容失色。母亲和妹妹都不在家,汪大法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麻利地脱去二人的衣裳,把姑娘抱到床上,搂在怀里,用自己滚烫的身子温暖姑娘冻僵的躯体。
暖了一阵,姑娘醒了过来,方知姑娘叫张玉叶。张玉叶说今天晚上本是自己出嫁的日子,谁知道坐上迎娶的马车之后,做伴娘的姑姑大概是喝多了酒,上车不久就酣睡,东倒西歪地直往她的身上靠。她怕姑姑一旦呕吐弄脏了自己的嫁衣,姑姑靠一靠,她就躲一躲,车棚里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就撞开了车帘,头下脚上栽了下去……
张玉叶悲喜交集地说:“出嫁的途中被抛下车,预示了这桩婚姻的不幸;不幸中的万幸是遇到了你,我的婚姻也就有了新的起色!”
既然张玉叶把话说到这份上,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还能干什么呢?雪夜捡个新娘,也算天作之合,汪大法重新钻进被窝躺下,两个人就做了夫妻。
汪大法振振有词:“我雪夜救人在先,张玉叶愿意嫁我为妻在后,男婚女嫁,总要两相情愿才好,我怎么是强占人妻了?只求官老爷为我做主,驳回李狗子那些诬陷之词!”
方知府点点头,问:“张玉叶,汪大法所说属实吗?你还有什么要补充吗?”
张玉叶道:“民女有话要说!第一我要告我的父亲,告他用人不当。他找的伴娘粗心大意,只管自己贪杯吃酒,全然忘记照顾新娘。如果不是她挤挤靠靠,我怎么会坠落车下,险些丢了小命!第二要告李狗子,他草菅人命,全然不把别人的死活放在心上!从我上他的马车那一刻起,我们就该相依为命才对。
可他只顾和辕马赛跑取暖,再不往车棚里看一眼,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新娘何时丢失!官老爷替民女想一想,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我又被撞伤了脑袋,如果不是遇到汪大法,那我只有死路一条!有此两宗过错,民女再不遵父母之命,也不依媒妁之言,自愿嫁与汪大法为妻。”
方知府自言自语地说:“大家都无过错,有过错的是那场雪,对于李狗子来说,真叫天公不作美了。可也不能因为下了雪就没了媳妇呀!刚才听说汪大法有个妹妹,如果尚未婚配的话,本府就做个大媒,许与李狗子为妻。这样,李狗子也就没有丢妻之憾,汪大法也没有了强占人妻之嫌。三家成了拐弯亲戚,张德邻老人也就有了两个女婿!怎么样啊?”
三家不由得额手称庆,握手言欢了。一场婚姻纠纷被方知府轻松化解,围观的乡民赞不绝口,齐夸方知府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方知府连连摇手,宣布“退堂”。
不料,随着一声“且慢”的喝叫,朱元璋大步挤了进来。方知府系旧吏,因为勤政爱民,从县丞一步步升到知府,却无缘进京面见皇上。不过他见来人气定神闲,估计不是平常人,就面带微笑问道:“这位先生有什么指教?”
朱元璋说:“你断案不错。可导致本案发生的一个最大弊端,你却没有指出!”
方知府一怔:“本府愿意请教,先生看出了什么弊端?”
朱元璋说:“夜晚婚娶,是个可恶的风俗!男婚女嫁,本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可这里的习俗却要把它放在晚上进行。试想,那李狗子如果在白天娶亲,怎么会在路上丢了新娘?即使新娘掉下马车,也必然会及时发现。那样,也就没有了后面这一系列的纠纷和麻烦!你是一府之尊,办案必须找准要害。比如今天,官府就该以此案为例教化百姓,声讨陋习。然后发出榜文,倡导移风易俗:从今天开始,凡是娶媳嫁女,一律改在白天!”
这番话说得方知府连连点头:“说得好!先生一定知道,光武帝刘秀在这里起兵而得天下,南阳堪称帝乡,仅汉一代,南阳就出了张衡、张仲景、诸葛亮等诸多名流。文化传统十分优秀,怎么会有陈规陋习?就在两年之前吧,男婚女嫁本来也是在白天进行,送亲的披红挂绿,迎娶的高奏唢呐,十二分地热闹吉祥——”
朱元璋打断了方知府的话:“后来为什么改在了晚上婚娶?”
方知府摇摇头:“事出有因,一言难尽。”
朱元璋只说两个字:“请讲!”
方知府面有难色:“事关皇家声誉,还是少说为好。”
朱元璋加重了语气:“讲!”
方知府叹口气说:“既然先生愿意听,我就讲一讲原因。如果能够达于皇上,那就是南阳百姓的福分了!”
原来,朱元璋得了天下之后,把他的诸多儿子分封在全国各地做了藩王。十九子朱柽封在南阳府治下的唐州,是为唐王。朱柽嫌唐州贫瘠,擅自把王府建在了南阳城里。南阳是有名的盆地,城内地势平坦。朱柽却驱使人役,从伏牛山采来石头,在王府内堆了一座高大的假山,取名王府山。
百姓们以为唐王朱柽喜欢假山园林,谁知朱柽却是别有用心,每天让两个爪牙站在山顶望,一旦看到迎亲的队伍,立刻派人抢夺新娘,任朱柽享用了初夜方才放回。一时城里鸡犬不宁,没人敢办喜事了,朱柽就派鹰犬去农村骚扰,弄得周边乡村也是鸡飞狗跳,家家谈婚色变。
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传宗接代的事不能中断。有人急中生智,把婚娶之事放在夜间进行,不放鞭炮,不奏鼓乐,偷偷摸摸把新娘迎进洞房。虽然娶亲如做贼一般,却不断被人效法。久而久之,夜间婚娶就成了南阳的风俗……
朱元璋还没有听完就摆摆手,黑着脸说:“不要讲了,朕已经明白了这陋习的来历!而且朝廷会马上破除陋习,让南阳百姓堂堂正正地娶媳嫁女!”
这不是皇上的口气么?醒过神的百姓呼啦啦跪倒一片,喊起了万岁。方知府把手一挥,他的衙役就在朱元璋与百姓之间组成了一道人墙。方知府把官轿让给朱元璋,两拨人马合成一处回了南阳城。朱元璋也顾不得休息,立即派锦衣卫去王府逮捕朱柽,宣布圣命:就地赐死。
消息传出,南阳城里城外鞭炮齐鸣,当天就有十几对男女举行了新婚大礼。
朱元璋的这次微服私访虽然半途而废,却发现了对皇子、王府监督管理上的诸多问题。一个皇子居然可以改变一个地方的风俗,实在太可怕了。回朝以后,就出台了许多惩治违法官吏与违禁皇子的律条。据说,明朝的严刑苛法就是从此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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