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自话题:肖战光点发行两周年
三个月的硝烟之前,一个亿的销量背后
4月25日零点,艺人肖战在沉寂多日之后,首度正式“营业”,在QQ音乐、酷狗音乐、酷我音乐三个平台同步发售单曲《光点》,单价3元。
这首歌曲很快在互联网上获得了极高的关注度——然而并非来自歌曲本身,而是来自它的销量。上线短短19分钟,销量便突破100万,上线仅仅93小时35分,总销售额便突破了一个亿,一跃成为华语乐坛销售额、销售量最高的数字音乐作品。
爱他,就给他打钱
在销量惊人的同时,肖战粉丝在“冲销量”时的种种表现也同样震惊了许多人。
一些来自微博肖战超话内的截图在社交媒体上流传开来,在这些截图中,大量粉丝晒出了动辄上百张的购买记录,并为鼓励复数购买,喊出了许多口号——“一支口红”式呼吁成为这场“销量战”中的新手段。“105张不过就是一支口红的钱!”“人手105张是最基本的!”声嘶力竭的质问,辅以购买数量与日常消费品的对标图,足以振聋发聩。
与此同时,“转发、点赞、评论达到XX就再补买XX张”的“插旗拔旗”式宣传也使粉丝的重复购买达到了另一个小高潮。正向鼓励与反向鞭策双管齐下,惭愧与负疚之感驱使着粉丝更疯狂地”冲销量“;而从最终结果来看,这些手段的威力不可小觑。
平台上《光点》的购买数据也可以与这些言论互相印证。在QQ音乐,粉丝们可以按照自己的身份认同,自发组成“粉丝公会”,以总购买数量来排行。排行第23名的公会名为“北清鲜虾养殖场”,聚集了不少两校的粉丝同学,其中,排行第一已经购买了10050张数字专辑。而大多数同学在校期间,月均生活费多为1000-3000元,排行榜上这位同学为肖战这支单曲所支出的金额,相当于普通大学生近一年的生活费。
肖战粉丝为何如此执着于《光点》的销量?这还要从2月底的“肖战粉丝举报AO3”事件说起。因为对同人创作平台AO3(Archive of Our Own)上一篇以肖战为原型的CP同人文不满,部分肖战粉丝有组织地举报了该同人文及同人创作平台AO3,并在各大平台上大规模“控评”,称AO3是“淫秽色情网站”。
2月29日,大陆地区AO3用户无法正常访问该网站,至今仍未恢复。舆论普遍认为是肖战粉丝对AO3作品库的大规模举报直接导致其被屏蔽。
△AO3网站首页,“一个粉丝创造、粉丝运营的非盈利、非商业档案,用来保存再创作粉丝作品,如同人小说、同人艺术、粉丝视频和播客”(有关同人文化,欢迎阅读北青以往报道《视界|同人故事多,此间日月长》《评论|同人:爱是点金石,还是遮羞布?》及《特稿|搞CP的人:带火者,上山来!》)
这一事件触发了大量网民对于肖战粉丝群体所代表的“饭圈文化”的长期不满——就在去年下半年,华人结构生物学家颜宁因为公开表达对粉丝向自己反复宣传肖战及其作品的不满,被持续私信骚扰、谩骂;甚至疑似有肖战粉丝向颜宁的母校清华大学举报其学术不端。不少人开始自发抵制肖战本人的商业代言、作品,《检察日报》《解放日报》《光明日报》等多家媒体发表评论文章分析探讨这一事件,一时间,“肖战”成为了反映饭圈不良生态环境的一个符号。
对于粉丝们来说,这样的负面风评是对于“哥哥(饭圈中,粉丝对自己喜爱的男性偶像的爱称)”在心理和前途上的双重重创。因此,“肖战粉丝”这一群体迫切需要证明自身的购买力,既是以“给哥哥打钱”这一简单粗暴的方式来慰藉心中对于偶像的担心和牵挂,更是希求肖战团队的潜在合作方们看到他作为流量艺人的商业价值。
在大数据时代的偶像工业中,“流量(网络热度)”和“带货能力(粉丝的购买力)”已经成为衡量一名偶像是否具有价值的重要标准[1]。在饭圈之中,无论是处于上游的明星和经纪公司,还是处于下游的普通粉丝,几乎都对这一规则心知肚明;粉丝们在刚刚“入坑”时,如果试着融入微博超话等粉丝社群,则几乎一定会被大粉(饭圈内部有影响力者,会对普通粉丝起到规训和领导的作用)耳提面命:爱TA,就给TA积极“氪金(即花钱)”“做数据”。
把“销量”“投票数”等消费数据与艺人前途绑定,利用粉丝们希望自己喜爱的艺人有一个好前途的心理,怂恿粉丝为爱花钱——这无疑是被参与到偶像工业生产之中的商业力量所默许和鼓励的。眼下正值偶像养成系综艺《青春有你2》的投票季,当你点进一个选手的超话,你可能看到这样的情景:
第一个帖子,是为投票募集资金的实时战况播报,告诉你已经参与的人数、募集到的资金总额,以及需要达到的资金、人数目标;
第二个帖子,会告诉你“对家”们已经如何在数据上遥遥领先,主办方如何偏心其他“亲生的女儿”、不待见自家偶像,面临的竞争形势如何严峻;
第三个帖子,是娓娓讲述TA在追逐梦想背后的努力和泪水,配以可爱动人的视频或照片,感叹“追逐TA就是在追逐自己的信仰”“实现TA的梦想也是在弥补自己的青春”;
第四个帖子,则是痛心疾首地斥骂同担(指喜欢同一个偶像的其他粉丝)——“眼看着TA的梦想破碎居然也无动于衷,TA有你们这些粉丝真倒霉”“口口声声说爱TA,却连几块钱都不愿意花”;
第五个帖子,则是通过分析可行性,鼓励你付出时间、金钱参加投票,“也就一个星期奶茶钱”“每天半小时肯定抽得出来”,有时还会附上详细的投票教程;
再往后翻,你还会看到“插旗贴”——每新增多少人参与,自己将追加一定金额用于投票,“晒单贴”——晒出自己为投票大额捐资的截图,自豪地说“我问心无愧”,只要亮出捐资记录就可以参与抽奖的“抽奖贴”……
短短几分钟里,理性的蚌壳被层层撬开,粉丝的胜负欲、同情心、焦虑感、愧疚感……都横陈在由喜爱锻造的案板上,被反复撩拨、逐刀凌迟,阉割得只剩下“爱他,就给他花钱”一个念头。这时,一句不轻不重的“理性消费,量力而行”,又能劝得住什么呢?
非粉即黑?
在一系列鼓励“氪金”的话术当中,可以窥见偶像工业的运转逻辑:先是以声色之好吸引关注,再利用碎片化的信息和话语极力塑造出一个圣洁美好却历尽艰险、弱小无助、任人摆布的“受难者”形象[2],引导粉丝们心甘情愿地付出时间、金钱、乃至输出暴力来救苦救难。
“受难者”形象的塑造是整个偶像工业共同完成的。很难说这一切究竟是由谁率先发起,谁又是最大的推动者:部分深度参与偶像工业生产的商业力量可以从中获得经济利益;明星及其团队通过扮演和维持这样“美强惨”的人设,一方面赢得了一批忠诚度高、消费意愿强的粉丝,有机会以此获取更好的影视娱乐资源,一方面也可以最大程度上豁免于管理引导粉丝社群、在公共事务中积极作为、为社会指示正确道德方向的社会责任,因为“江湖险恶”,他们“身不由己”,沉默情有可原;而粉丝则可以这种塑造中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和二次创作的灵感——毕竟古往今来,“救风尘”始终是人们喜闻乐见的经典剧本。
粉丝文化研究者指出,在主动参与到偶像人设的塑造中时,粉丝们所索取的,是在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的上三层次的需求:爱与归属,尊严,以及自我实现。
一些粉丝习惯于以某种虚拟化的亲密关系[3]来解读自我和偶像之间的联结——“妈粉”“女儿粉”“女友粉”“男友粉”,在从这种对于亲密关系的想象获取在现实生活中难以满足的情感慰籍;部分粉丝化身“CP粉”,通过想象偶像与他人的亲密关系满足自身对美好感情的期待。
还有一些粉丝则自称“事业粉”,在为偶像奉献的过程中将自我的人生经历和价值取向投射到偶像身上,或将偶像对演艺事业的求索与自身对人生梦想的追逐相呼应,或期待通过支持偶像追梦弥补自己的青春遗憾,以此达成自我实现的需求[4]。此外,在粉丝社群中,与有相似兴趣点的人分享资讯、交流日常,乃至成为“大粉”号令一方,也是许多粉丝获得集体归属感和尊严感的重要途径。
可以说,追星本是追星一族满足自我情感需求、达成自我实现的正常方式,适度的追星完全可以有益身心健康。
然而,相比于经过多年发展,已经较为成熟完善的欧美、日韩偶像工业体系,在本土文艺环境和大数据时代的技术手段基础上,照虎画猫地模仿日韩偶像工业改造,又经多方资本匆匆入场揠苗助长的内地娱乐圈偶像工业[3],堪称是一个“超级速成缝合怪”。而肖战事件,无疑昭示着在欣欣向荣的表象之下,内娱偶像工业生态早已由于这种“速成”和“畸形”迅速走向了失衡。
维基百科上有关这一事件的词条高度概括了“饭圈”对普通网民生活的入侵:“饭圈不许可、不容忍普通网民表达对某个明星不欣赏、不喜欢,即使是点评其作品、演技。饭圈通过对普通网民使用网络暴力、人肉搜索、电话骚扰、匿名举报等手段,禁止网民表达个人意见。网民个人对此类行为通常无力反击,饭圈业已完成对普通网民的规训。”在新浪微博上,许多网民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骚扰,已经自觉在提及流量明星时使用别称和缩写,“天下苦饭圈久矣”。
低龄化是“饭圈”的一个重要特征。参与内娱“饭圈”构建的主力多为不具备消费能力和稳定价值观的未成年学生,参与偶像形象塑造和消费的强烈快感容易使其在获得满足的同时“成瘾”。而明星对自我展示、自我表达权利的让渡,商业力量的推波助澜,都使他们的控制欲和权力欲在此过程中无法遏制地膨胀。偶像成为了祭坛上的人质,真心这根软肋被暗暗摘去,磨成挥向付出真心者自身与更弱者的屠刀。
饭圈所使用的语言便是这种低龄化的具象体现。在面对对流量明星的评价时,相当部分的粉丝展现出来了“非粉即黑”的思维:对某个明星持有正面评价者就会被认定为该明星的粉丝,而持有负面评价者则会被统统认为是“黑子”,无论这一评价是善意的戏谑、中肯的批评、私人的好恶表达还是人身攻击。
颜宁便因为公开表达过对男星朱一龙的好感而被认定为“朱一龙粉”,而北大中文系校友、大众文化研究者林品则因为在个人微博上表达认同对作为“品牌”的肖战及其作品、代言的抵制消费,而被部分肖战粉丝认定为“职黑(职业黑子,饭圈对于专职抹黑某明星并以此牟利的人员的代称)”,受到持续私信和评论骚扰,其工作单位首都师范大学和母校北大也被牵连。而作为事件导火索的同人文《下坠》,分明是一篇粉丝“为爱发电”的作品,也同样被划入了“黑”的范畴。
“粉”“黑”的二元对立是在饭圈文化的构建中,被刻意放大的。饭圈的“圈”被拥有具体指向的“爱”构筑,也被爱中的排他性所加固,批判“黑”是自我构建为”粉“的一环。偶像作为被神格化的对象是不容质疑的,因为质疑偶像的本质是在质疑粉丝这份“爱”的正确性,而避免认知失调是人的心理本能,“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而“黑子”的存在,是命运多舛的“受难者”成圣路上所必不可少的荆棘,而这荆棘越是被形容得险恶,对纯洁无辜的圣徒被伤得鲜血淋漓就越富有感染力,粉丝们对偶像的怜爱之心便越是炽烈。
而当“黑”的范围被无限扩大之时,“粉”的语言也变得单一而苍白。如今点开任何一个明星的超话,已经很难看见对其专业能力的深入探讨和分析,只见滤镜下的美颜和清一色的赞美。饭圈内部把堆砌辞藻、穷极修辞的赞美称之为“彩虹屁”,善于吹“彩虹屁”的粉丝则会得到其他粉丝的追捧。
除了“粉”与“黑”之外,饭圈还拥有着一整套的黑话:蒸煮,空瓶,爬墙,白嫖,捆绑,吸血,倒贴,独立行走,捧一踩一……这些词往往具有划分敌我阵营、区分高低等级的色彩,比如“捆绑”“倒贴”往往指其他明星利用己方明星的关注度来借机获取关注和利益的行为(往往基于主观的判断),而“独立行走”则是告诫对方远离自己的偶像;而“白嫖”和“爬墙”是分别对不给其积极花钱的粉丝和不专一喜爱某个明星的粉丝的贬低,在饭圈中,这样的粉丝在社群内部几乎没有话语权。
在把更广泛的网友拉入战场之前,硝烟四起已经是饭圈的常态,“对家造谣、己方辟谣”的戏码日日上演,双方信息极度不对等,但双方之间的回音壁并没有被打破的必要,因为争夺话语并非是想与谁“对话”,而是对更大声量的占据、对更多目光的占领,是对自己粉籍的坚定确证,是用言语填装弹药、自筑长城的神圣事业。
马克思曾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指出:“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并仅仅因此也为我自己存在的、现实的意识。”故而可见,由“粉”与“黑”,黑话,缩写……所构成的这一话语体系,既脱胎于饭圈热衷二元对立与等级划分、极具攻击性而缺乏边界感的思维方式,又通过日常交流使得这种思维方式在社群内部不断强化。
在这套话语体系的统治下,讨论和思辨的空间被消解,耽于饭圈的粉丝容易逐渐丧失对人性与社会的复杂性的关注,独立思考和判断被淹没在群体的声浪中,情绪极易被操纵和煽动。不假思索的举报、对持不同意见者有组织的讨伐,甚至滥用教师职权要求学生为偶像应援,因为父母不愿出资支持自己追星而恶言相向,乃至因饭圈纷争绝望自杀……这些“疯魔”的举动背后,正是饭圈文化长期的规训。
时光回到去年的夏天。那时网剧《陈情令》热播,肖战所饰演的魏无羡一角侠肝义胆、敢爱敢恨,打动了许多观众的心。肖战本人也因此成为“顶流”,资源丰厚,前途不可限量。许多女孩在社交媒体上上传和转发相关剧照和花絮,大大方方地表达自己对他的欣赏和喜爱,坦言自己是“初恋追星(即第一次追星)”。这样真挚而热烈的情感,本应是极为美好的。
同样也是这些女孩,几个月来参与了不计其数的恶性事件,自己也身处被批判的漩涡中心,深受其苦。这一切的发生,包括肖战本人及其团队在内的整个偶像工业难辞其咎。
科学技术的发展为当代人满足自身精神需求提供了多元化的选择,追星也不过是安放自身幸福的一种方式[5]。在不损害自身及他人的情况下,为获得爱、归属感、尊严、以及自我实现而做出的种种尝试,都应当获得充分的自由和尊重,追星自然包括其中。我们希望广大追星族们能永远珍爱自身,无论爱上谁,追逐谁,自我的独立思考与判断永远是最重要的,无需将自身的价值攀附在谁的身上。倘若有一天面对自己的偶像,可以坦坦荡荡地说:“你特别好,我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