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站审核员:在马赛克与KPI间疲惫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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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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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内容审核员,长期被主流舆论遮蔽但又无处不在的低薪群体。/《网络清道夫》剧照

  “当你忙着在网上声援猝死内容审核员的时候,不知道又会让几个内容审核员忙到猝死。”

  这就是当代互联网审核员的生存悖论。2月7日,职场微博大V“王落北”发布网友爆料,B站武汉AI审核组的组长“暮色木心”,因为在春节期间持续工作,导致身体极度不适,最终于初五凌晨脑出血猝死,年仅27岁。

  春节返工第一天,这条“B站审核员加班猝死”的帖子让工位上的大家愤恨不安。尽管过去几年里,互联网大厂员工加班猝死的新闻接连不断,但这起悲剧中的主人公既不是以往类似事件里“拿命换钱”的高薪程序员,也不是互联网大厂核心团队的一线员工。

  相反,他属于一个长期被主流舆论遮蔽但又无处不在的低薪群体——网络内容审核员。

微博大V“王落北”发布的网友爆料。/微博截图

  虽然B站声明,该员工上班时间为9:30~18:30,做五休二,事发前一周内未存在加班等情况,但这条通告却难以令人信服。爆料声称,B站内容安全中心总经理已删除了逝者的加班记录。

  此外,B站武汉审核员的公开招聘曾经显示:工作时长12小时,起薪3000—3500元。

  低薪、繁忙、身心健康极度受损——在德国纪录片《网路清道夫》中,Facebook的内容审核员每天需要处理帖子2.5万条,两三秒内就需要“过审”一条内容。根据知乎成都某审核部门HR的透露,一个知乎审核员需要8小时内处理完2000—3000条的图文信息,否则需要“义务加班”。

   B站武汉审核员的公开招聘曾经显示:工作时长12小时,起薪3000—3500元。/招聘截图

  他们的一天,信息严重过载,工作机械,但又需要保持敏捷,将那些突如其来的令人生理不适的内容阻挡在互联网的大门之外。

  更令人难过的是,这些审核员共享着另一个共同的“卑微”身份——外包工。在互联网大厂内,他们处于鄙视链的底端,毫无前景;在权益面前,他们同外卖骑手一样,声音微弱,随时会被机器吞噬。

  互联网内容审核员,

  月薪4000的大厂“局外人”

  “审核视频就能赚钱?我可以!”

  在B站,很多用户都曾长期刷到过这样的“审核员招聘”广告。宣传里,求职者只需大专学历,经验不限且工作灵活,对于那些渴望进入互联网大厂但又暂且“条件不够”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份离大厂最近的工作。

  对于那些渴望进入互联网大厂但又暂且“条件不够”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份离大厂最近的工作。/视频截图B站@正直的菟丝

  相似的工作招聘也频繁地出现在其他社交平台,“门槛低”“大厂加持”通常是吸引大家点开广告最主要的原因。

  内容审核员具体做什么?在一条审核员工作介绍的短视频里,三位审核员围桌而坐,他们就“腹肌裸男”“大胸美女”的审核尺度争论不休,评论区上百位用户留言:好想去,有联系方式吗?

  但审核员真实的工作与短视频里的“趣味性”南辕北辙。

  在纪录片《网路清道夫》中,审核员每天要面对大量变态内容——儿童色情、自残自虐、恐怖主义、极端组织言论,挑战作为“人”的心理承受极限。

审核员真实的工作与短视频里的“趣味性”南辕北辙。/短视频截图

  在国内,虽然此类极端暴力的内容相较更少,但审核员需要处理更为琐碎、繁复的内容——低俗污秽内容、违规内容、垃圾广告、诈骗信息,等等。

  由于用户可能在一天内的任意时间里发帖,审核岗位需要24小时在线,无论是除夕还是跨年,还是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都有无数潜在的“犯规”内容等待审核员的处理。

  2020年7月,一位坐标武汉的B站前审核员在知乎上写到自己的工作感受:“上班的时间里,你不会觉得有任何一秒是多余的”,而且干了这份工作,就要适应黑白颠倒的生活——这份工作仅仅适合“混吃等死没有奋斗目标,家在武汉不用额外交房租,喜欢B站及相关文化”的“死宅”。

  而对任何一个有正常社交需求、有工作压力的普通人,这是一份极为消耗的工作——高重复性,高强度,眼睛盯着屏幕12小时,需要把人训练成机器,但同时要保持远超机器的敏锐度和精准性。

需要把人训练成机器,但同时要保持远超机器的敏锐度和精准性。/视频截图

  2021年12月,B站发布《2021 创作者生态报告》。报告显示,B站月均活跃 UP 主达 270 万人,同比增长 61%;月投稿量突破 1000 万份,同比增长 80%。

  而这些千万数量级的视频,需要通过机器审核与人工的多重审核,理论上不允许有任何的“漏网之鱼”——一旦出现严重的审核过失,员工不仅要被公司扫地出门,还需要承担舆论的道德指控。

  此次B站员工猝死事件则印证了这位员工的吐槽——逝者“慕色木心”的2021年度总结显示,一年内,他一共处理了199240次工作会话,花费了73024分钟,有321个深夜在使用企业微信。最忙碌的11月,他共参与了21930次工作讨论,最晚的一天是11月12日凌晨4:42。

  这一串触目惊心的数据,也许对互联网从业者并不陌生,但它也实实在在地对应着四个大字:生死疲劳。

  字节跳动的一位前审核员评论:“女生都要上到半夜2点,一周有两天都是这种班……加班是常事,没有准点下过班。一天至少12小时待在公司。干了快两年整个人生物钟完全乱套了,精神都恍惚了。胸口有时也开始疼。感觉继续下去会死掉。辞职了。”

   一旦出现严重的审核过失,员工不仅要被公司扫地出门,还需要承担舆论的道德指控。/《网络清道夫》剧照

  只是,这份挑战人体极限的工作,没有高薪可言。

  根据这位员工的透露,B站审核员的试用期长达6个月,转正前平均到手月薪不超过4000元,转正后全勤能多拿500元左右。

  而这份岗位的工资,在此前的招聘中显示,仅有3500元起薪,不及大厂正式员工收入的一个零头。

  双面夹击:

  在“口水围攻”与“KPI”间游走

  就在一个月前,B站的内容审核曾被舆论推上过风口浪尖。

  2022年1月15日下午,有用户“误入”了B站上的某手术直播间,发现济南的一位男麻醉医师正在进行一场妇科手术直播,并将镜头对准了女患者的隐私部位。事发时,直播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直播妇科手术”登上热搜,网友们的愤怒涌向了B站的内容审核。/新闻视频截图

  随后,该直播被用户举报,并被当即切断。

  两天后,“直播妇科手术”登上热搜,一时间舆论哗然,网友们的愤怒涌向了B站的内容审核——审核员是在摸鱼?光天化日之下围观女性隐私时,选择性视而不见?

  当主流舆论怒于B站“审核管理”的缺位时,却鲜有人注意到,互联网内容平台后,那些被迫隐姓埋名、“见光死”的审核员,因为不被允许发声,而承受着全方位的压力夹击。

  互联网内容审核员有很多文学化的名字——幽灵打工人、流水线工人、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在小范围内,他们也曾被称为“皮下审核”。

  互联网内容审核员有很多文学化的名字——幽灵打工人、流水线工人、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他们没有面孔,没有温度,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没有人见过他们的存在。

  目前,绝大多数的互联网内容审核岗位都由第三方外包公司承包,即使是头部大厂,也只有少量审核岗属于公司本部。

  此前,公众号“豹变”的一篇报道指出,互联网大厂越来越倾向于将非核心业务外包,不仅可以大幅度降低成本,而且雇佣灵活——“一个正式的程序员进到大公司,社保、公积金、管理等各种成本,至少比你用一个外包人员高1.5~2倍。”

  同样的故事也上演于海外的科技巨头,Facebook、推特、谷歌等众多顶级科技公司,都将内容审核部分“外包”至劳动力成本更低的第三世界国家。其中,菲律宾和印度是Facebook最大的海外审核业务中心,推特也于2015年在菲律宾首都开设了审核站点。

菲律宾和印度是Facebook最大的海外审核业务中心。/《网络清道夫》剧照

  应聘者中,不乏掌握多国语言的IT高材生,但他们的时薪,仅为几美元。除此之外,外包公司给审核员们制定了极为严苛的保密协议:比如,一旦透露自己的身份与工作内容,就会面临高达10000美元的罚款,甚至锒铛入狱。

  这样的低薪必然严重伤害着审核员的工作“积极性”,有不少网友透露,审核员的岗位流动性极大,能干一到两年就已经是极限,并且几乎没有晋升可言。

  这就是为什么一年365天,互联网大厂审核员招聘广告“天天见”的原因。

  但低薪、职业前景惨淡仅仅是他们工作压力的一个维度,审核员同时也面临着舆论的层层检视,审核不及时,可能带来“妇科手术直播”这样的人道主义灾难;审核太严格,可能会被用户投诉,大骂“没有标准”“无脑删帖”。

  那么标准到底在哪里?对于审核员来说,这不是一个数十页的“审核标准说明”就能解决的问题,在具体的实践里,总有源源不断的审核新规涌出,需要在短时间内掌握并操作,没有人拥有充足的时间去反思、考虑一个帖子是否“应该”被删除;大部分时间里,“一键删除”的选择来自本能反应。

没有人拥有充足的时间去反思、考虑一个帖子是否“应该”被删除。/pexels

  在大众眼里,他们的工作结果在“不严”与“太严”中左右横跳。

  但这不意味着审核员的工作验收能够得到同样大的“商榷空间”。实际上,每一位审核员都要背负高强度KPI——纪录片《网络清道夫》透露,Facebook的审核员需要达到95%以上的准确度。

  更戏谑的是,根据微博用户“一个专员”的透露,面试期间,是否拥有“过多的独立思考能力”,会成为一位应聘者是否被淘汰的重要指标。也就是说,外包公司很明确这个职业的定位——缜密、高效,但千万不能超出一颗“螺丝钉”的功能范畴。

  “幽灵打工人”:

  疲惫的身躯,受伤的灵魂

  “闭上眼睛,白天审核过的上千条图文向我密集地砸来。”

  前审核员毛毛表示,因为长时间需要“揪出”问题帖子,自己的大脑如同安装了一台警报器,一旦有可能的问题出现,大脑就会疯狂预警,这种职业病严重影响到了她的正常生活。

  审核员的大脑里如同安装了一台警报器,一旦有可能的问题出现,大脑就会疯狂预警。/《网络清道夫》剧照

  晚上出门不敢走夜路、害怕和陌生男子共处一个电梯,看到街上瘸腿的流浪猫,工作期间看到的反人类的动物虐待图片就会疯狂跳出,毛毛感到恶心、反胃、心神不宁。

  《每日人物》曾报道过一位鉴黄师的工作,表面上鉴黄师的工作任务是审核情色内容,但实际的工作范畴,涉及暴力、极端言论、精神疾病等话题,触碰着人性最隐秘的黑暗角落。

  因为压力太大,她只能用“捏方便面”的方式解压。

网络内容审核员,触碰着人性最隐秘的黑暗角落。/《网络清道夫》剧照

  有很多审核员都表示,从事这份工作以后,体重飙升,视力下降,心理阴影逐渐扩大。

  因为频繁的作息颠倒,审核员的睡眠也会遭遇严重障碍,一不小心,就要拖着失眠的沉重身躯,再在工位上煎熬12小时。

  2020年12月,美国一位名为弗蕾泽(Candie Frazier)的前审核员,在加州地方法院对TikTok提出诉讼,因为每日需要观看大量的暴力血腥短视频,导致她出现严重的心理创伤,抑郁、焦虑,无法正常工作。

  但这些层出不穷的心理问题,并没有引起公司的警醒。

  和互联网行业一样,审核员的工作强度正在过去几年内悄悄攀升。根据微博大V“王落北”发布的粉丝投稿,某审核员两年前的日均审核量为1000多条图文,到了2021年,数量增加到2600条上下,加班逐渐成为常态。

这些层出不穷的心理问题,并没有引起公司的警醒。/unsplash

  在《销声匿迹:数字化工作的真正未来》一书中,作者将新时代的“隐藏在互联网系统之下”的劳动者称为“幽灵工作”(ghost worker)。作者指出,今天的人工智能远远没有达到能够“自主运行”的程度,它们需要借助人工辅助,才能顺利运行。

  然而,这些“幽灵工作者”却因为不透明的雇佣机制,包括我们上述的保密协议,以及大众认知里对这些工作重要性的否认,让他们的劳动权益趋于隐形。

  回到我们开头的那个问题:“当你忙着在网上声援猝死内容审核员的时候,又会让几个内容审核员忙到猝死?”

  要解决这个逻辑闭环,我们普通人也许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让悲剧发生后的“幽灵打工人”,走进大众的视野之下,为我们更多的人所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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