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若鱼
编辑：慈怀读书（ID：cihuairead）
2015年秋天，我妈决定再婚。
这一年，她已经64岁了，我爸也已经去世五年多，在我爸没去世前，他们就一直跟我们住，但我忙碌于家庭和孩子，无法顾及她太多。
其实，真正让我支持她找老伴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知道我妈和我爸这辈子都没有真正相爱过。
所以，我是兄弟姐妹三人里，最支持她再婚的。
没想到，见证了一段感人泪下的老年爱情。
我妈会嫁给我爸，是因为一句话。
那时候，因为我姥爷犯了罪，我妈和舅舅们都受了一些牵连，被村里人瞧不起，我妈刚到婚龄，我姥姥就赶紧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希望她嫁远点。
我爸是隔壁村的小村官，但因为长得不太端正，个子也不高，所以一直没说上对象。
我姥姥的娘家也在那个村，就跟我妈说，嫁过去不会吃苦，也有人帮衬，我妈才18岁，迷迷糊糊就答应了。
见了我爸后，才发现跟媒人说的完全不同，我妈这才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就这样，我妈嫁给了我爸。
但结婚第二年，我爸就因为犯错被撤了官，一下子变得一无所有。
他体力也不太行，干不了重活，于是我妈怀着孕下地干活，冬天下池塘挖藕上街卖，就为了赚点生活费。
他们住的土砖房，一下雨就漏雨，电闪雷鸣时，我妈都吓得蒙在被子里发抖，我爸呼呼大睡。
这样的生活，转眼就过了十几年。
我妈一共生了三个孩子，我哥，和我，还有我妹妹。
家里家外所有的重活儿，都是我妈干，记忆里，我爸似乎永远坐在院子里编竹篮，打个扫帚，别人的爸爸会出去抓鱼给孩子加餐，我爸只说他不喜欢吃鱼。
在我22岁出嫁后，我妈依旧辛苦，拉扯我妹妹，供我哥哥读书。
我哥喜欢读书，想出人头地，他几乎是拼了命地读。
我妈说，这是他走出农村唯一的出路，只要他读，她就供。
最后，我哥真的考上了大学。
但是，我妈过得更苦了。
为了凑学费，我妈卖了我们的老房子，在镇上的旧工厂租了一间小房子，统共不到20平，因为是一楼，一到下雨天就发霉，大雨时水还会流进房子里。
虽然我结婚了，但条件也很差，自顾不暇，更别说帮衬娘家。
总之，我妈的辛苦，我是从小看在眼里的，而我爸的无能和自私，我也是从心底里厌恶的。
我曾想过，如果我爸有一点儿喜欢我妈，他是否会因为疼惜她，而努力一些？
可见，在婚姻里爱情还是很重要的。
在我的记忆里，我爸妈从不吵架。
但是，他们睡一张床，吃同一碗菜，却可以几天不说话。
我也见过很多夫妻，也许不恩爱，但绝不至如此陌生。
可是，即使这样，他们也从未想过离婚。
我问过我妈为什么，我妈说，因为像他们这个年纪，就没有离婚的，怎么过不是过，反正一辈子都快过完了。
后来我哥也结婚了，他们又供我妹妹读书，等把我妹妹也供完，他们已经开始老了，接着又给我哥带孙子。
等孙子大了，我妈说想回乡下，但老房子已经卖了，她和我爸就决定搬来跟我们住了。
就这样，忙忙碌碌一辈子，直到2009年冬天，我爸忽然中风偏瘫，第二年春天去世了。
我爸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刚睡着，我妈来敲门，说她害怕。
我愣了一下，我没想到，一起住了一辈子，我妈居然会害怕，最后我妈拉着我跟她睡。
夜里，我跟我妈聊天，聊起我爸，我问我妈后悔吗？
我妈想了想说，“不后悔，因为有你们仨。”
我忽然就酸了鼻子，眼泪哗啦啦流了一脸。
之后，我妈就一直跟我们住，直到我爸去世3年后，她提出想在旁边盖个小房子自己住。
当时，我没多想，就跟我哥提了这件事，然后我们一起出钱，给她在我家后面盖了一个平房小院，后面还有一大片菜园和竹林。
我妈搬过去自己住了，又过了两年，我妈忽然提了她要找老伴儿的事。
联想起来，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妈老早就开始预想了。
我问她是不是有看中的了。
我妈的脸上，竟有一丝羞赧，她眼睛看着别处说，“是个退休的老头，姓于，还小我2岁，放心，他有退休金，万一将来有个小病啊什么的，也不会麻烦你们。”
我关心的却不是这个，我问她，是怎么认识的。
听我妈说完，我才觉得，他们的开始还挺有趣的。
于老头以前当过兵，打过仗，老婆死了好多年了，他一个人没事儿干，成天在街上看人下棋。
前年夏天，他刚看完别人下棋，准备回家，结果在河边遇到一个落水的小女孩，他毫不犹豫就跳上去把人救上来了。
而当时，我妈买菜刚好路过，目睹了这场英勇事迹。
于老头上岸后，衣服全湿了，我妈就拿纸巾给他，于老头却很潇洒地拒绝了。
他说，他就住这附近，回家换个衣服就行，然后还不等小女孩的父母道谢，他就一路小跑回家了。
后来，小女孩的父母到处找救命恩人，我妈就帮人家指了指路。
再后来，我妈就常在那边遇到于老头了，两人一来二去，竟有了感情。
我那时候回想起来，才明白过来，难怪朴素了一辈子的我妈，前年夏天买了好几条裙子，还让我给她在网上买丝巾，甚至还学人家烫了头发，收拾收拾年轻了好几岁。
原来，是爱情萌了芽。
这事儿我妈只跟我说了。
她说，不知道我哥和我妹怎么想，怕他们反对。
我说，这事儿就交给我了。
然后，我在微信群里跟我哥和我妹说了这事。
我哥说，不管怎么样，自己妈要嫁人，多少心里有点别扭。
我妹说，“要是以前，我可能会反对，但我们隔壁小区，前阵子有个老太太，老头死了十几年了，跟儿子媳妇住一个屋檐下，居然上吊死了，好像是说太孤独了。所以，咱妈要嫁人，我一点儿也不反对。儿子女儿，也没办法日夜陪伴。”
我哥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这事就这样成了，我跟我妈说的时候，她还有点不敢相信，不过我能看出她满眼的喜悦和期待。
不久后，我妈就带于老头回家吃饭了。
于老头看起来很精神，穿着衬衫熨得整整齐齐，看上去体体面面的，还细心地给我女儿也带了礼物。
于老头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也来了，我哥和我妹也从城里回来，大家坐得满满当当一桌，两个老人满脸笑意，皱纹都在诉说着幸福。
从此，我妈就跟于老头住在我们后面的小院里，过起了他们自己的小日子。
于老头特别勤快，扫地扫着就把我家的院子扫了，在空地里种了一大片菜地，早晨和傍晚都能看到他挎着菜篮子去摘菜。
他还养了一群鸡，还在院子角落里种了一棵杏子树，一到春天就开一树的花，到夏天杏子就熟了。
他还在院墙下种葡萄，种丝瓜，花开得一片灿烂。
而我妈，永远都在屋里看电视剧，还学会了跟邻居们打牌，于老头就在她身后指点江山，赢了就跟我妈一起笑，输了也笑眯眯地说，下次再赢回来。
从我们家到镇上还有段距离，我妈不会骑自行车，于老头每天早上骑半个多小时的车去街上给我妈买油条，晚上两人七八点就锁了院子门，窝在床上看电视剧。
我妈只要说起于老头，眼里都是笑意，两人也会互相埋怨，但是埋怨都带着笑。
逢年过节时，于老头的儿孙们都会来吃饭，把我妈家的小院子坐得满满当当，我妈忙着烧菜做饭，但眼里是数不尽的欢喜。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真的很替我妈开心。
只可惜，不幸很快就来了。
去年12月下旬，于老头忽然病了。
是夜里两点发的病，脑梗，但是我妈一向怕麻烦别人，她不懂这个事情的严重性，硬生生等到天亮了才来敲我家的门，叫我老公开车送于老头去医院。
到医院才知道有多严重，整整住了20天的院，我妈70岁了，在医院衣不解带地照顾了20天，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儿。
出院那天，我去送饭，瞥见我妈眼眶泛红，明显刚哭过。
我问她怎么了。
我妈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她说：“他儿子说要把他接回城里。”
“为什么啊？”我问。
我妈说：“他说万一出了个问题什么的，去医院也快。”
我说：“那你怎么想？”
我妈垂着头半天不说话，只抹眼泪，我知道她不想跟于老头分开，但是她也不想去于老头儿子家里住。
他们家就两间房，于老头去了还得跟孙子挤一张床，她去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听完，冲进病房去问于老头的大儿子，问能不能让于老头跟我妈回家住。
没想到他坚决不答应，于老头意识还不是很清醒，只吵着要找我妈，念着我妈的名字。
“美云，美云呢？”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如此渴望又急切地叫我妈的名字，从前我爸叫我妈，永远都是连名带姓。
最后，我妈没拗过于老头的大儿子，只得让他把于老头接回去了。
谁叫人家是亲儿子呢。
忘了说，我妈跟于老头只是住在一起，因为年纪大了，也没想过领证。
现在，反而成了我妈陪在他身边的羁绊。
妈这辈子都没什么大病，哪怕她已经70岁了，白头发还没我多，而且我带她去体检过，什么毛病都没有。
但是，因为于老头的病，她也病了，吃不下，睡不着，一下子就苍老了。
因为于老头大儿子，没请人照顾他，我妈不放心，就让我老公隔天开车去一趟城里。
于老头见了我妈，眼泪就下来了，抓住我妈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
于老头说：“美云，我想你……”
我妈也泪水涟涟，紧紧握着于老头的手。
春节时，我妈想接于老头回去过年，但是他家儿子不答应。
我妈气得脸都白了。
于老头也气，他从枕头底下，抹出几本存折扔在地上：“给你，都给你们，我要跟美云回去住，回我们的家去。”
大儿子尴尬地捡起存折，于老头说，“不让回去，这年我就不过了！”
眼看于老头气得浑身发抖，他大儿子只好答应了，让于老头跟我们回家了。
一路上两个老人都握着手，相顾无言，但眼泪闪烁着泪光。
我不知不觉，鼻子也酸了。
其实，有时候看我妈跟于老头感情太好的时候，我也会心里觉得愧对我爸，但是更多时候，作为一个女人，我可以理解我妈。
如果我妈生在这个时代，遇到我爸这样的男人，也许早就离婚了，这样，她早就可以拥有幸福的人生了。
现在，她在人生的尾巴还能抓住一点幸福，我为什么不支持呢？
我由衷地替她开心。
等过完年，民政局一开门，我妈就跟于老头去领了结婚证。
于老头安安心心地跟我妈住在了一起，任谁说什么都不管了，他跟他儿子说，死也要死在我妈身边。
也许是我妈照顾的好，他心情好，身体也好了许多，这两个月他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医生说恢复的希望很大。
写到这里，想起今年杏花开的时候，我看着我妈搀扶着于老头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两人有说有笑，他们身后的红砖瓦房衬着蓝天，竹林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不管还有多少岁月，只希望他们有个快乐的结尾。
像春天最后一枝花，像冬天最后一场雪。
尽情去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