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关系下的虐待—写在《反家庭暴力法》实施4周年之际

首页 > 社会 > 正文
2021-11-30

发表自话题:

黑云压楚,病毒围国。 ‍

谁也没有料到, 2020年的开年,会以几乎所有人被迫呆在家里开始。并且,长达月余。

你可否注意到,陪伴疫情的一个幽灵,家暴的幽灵,在家里出没。但它并不是疫情的次生灾害,它存在于疫情之前,比疫情更久远。疫情结束后,它依然存在并且永远不灭,疫情只是让它更加肆无忌惮。

暴力殴打、语言羞辱、咒骂、狂吼、不理不睬或漠不关心......,天天大战。新冠病毒虽未入家门,家暴病毒却已肆虐家中。

这一点都不奇怪。在禁足家中之前,这些个家庭成员如夫妻已经带有病毒:或之前已习惯暴力解决问题、或之前语言羞辱挖苦对方已成为对话习惯、或已有小三、或红杏出墙、或冷战已经开始。以前可以通过不回家晚回家眼不见心不烦减轻伤痛,或逃离家中暂时避祸。但此次这个似乎天外来客的不可抗力-----新冠肺炎------将他们锁闭于家中,他们每天夜以继日起早贪黑的在一起,上午不见下午见、下午不见晚上见、抬头不见低头见、厨房不见厅房见、卧房不见厕所见,真是活久见!硝烟尚未散尽,就会有人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不再也罢。

2016年3月1日开始实施的《反家庭暴力法》对家暴的定义为(第二条):“本法所指的家庭暴力,是指家庭成员之间以殴打、捆绑、残害、限制人身自由以及经常性的谩骂、恐吓等方式实施的身体、精神等侵害行为。”面对这些家暴行为,《反家庭暴力法》祭出了受害人或其法定代理人、近亲属可以向妇联、村(居)委会、用人单位等机构寻求帮助、向公安机关报案和申请公安机关出具《告诫书》、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等措施。这些措施中的《告诫书》和《人身安全保护令》,是世界反家暴实践的成果,对暴力的继续起到一定的阻遏作用,也为受虐者离婚准备了证据。但这部法律本身存有的缺陷、一些法条缺乏配套的措施等问题导致这部法律注定无法成为对付家暴的独门暗器。而现实中的家暴问题,更不是这部法律所能囊括的,那些社会观念、那些被虐者的心理暗门、那些在家暴概念外的“家暴”下的哭泣和无助,宛如西伯利亚的刺骨寒风,扑面而来。

一、法不入家门

当我们谈到家暴的时候,当家暴的受虐者去报案的时候,谈论者和接案的警察的表情和动作都告诉你“家务事啊,大家好好处理一下,让一下就过去了,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嘛”“别这么狠嘛,你要他坐牢啊,孩子怎么办?家也没了,至于吗?”在在都告诉你,家里发生的事,都是小事,为家为己,都该忍为上策!大家的心目中,都有一个坚定的观念,就是“法不入家门”!盖因中国自古以来,国家由皇帝统治,制定国法,规范皇帝与诸侯、卿大夫等的关系,所谓君君臣臣,以保证权力世袭而至万世,皇帝之法属于公领域;而家则有家法,由家长制定,凡子、女、媳、孙等家庭成员皆受家法节制,以慎重追远,维护宗法制度,并编有家谱,以传于万世,家法属于私领域。在国,万事无论大小皆决于上;在家,家事无论大小皆决于上。国法到家庭门口止步,家完全由家法统治。形成所谓的“法不入家门”的观念。皇帝真的不管家事吗?这只是障眼法。此为皇帝御臣驭民之术,给你在家生杀予夺的大权,让你在家当皇帝—修身齐家—安心在家外当臣子—治国平天下。而文化打手们早就揣摩圣意,为家法的制定开出各种指导意见,于是《论语》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仪礼》的三从四德、《大戴礼记》休妻的“七出三不去”,纷纷“随风潜入家,润屋细无声”,皇帝透过这些家法的基因,对家里的事洞若观火,实现了对家的控制。这些家法,为父、夫、子等男性对处于下人地位的女人进行家暴提供保护,阻干预家暴的外力于家门之外,经年累月,促成父权社会的形成。这些“传统文化”流毒至今,已深植人心,在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思想作祟之下,公权力面对家门后发生的暴力,思想上拒绝介入,行动上装模作样,致使家门后的暴力,年深日久;家门里的暴君,肆无忌惮;家门里的暴风,愈刮愈烈;家门里的暴雨,愈下愈大。真是家暴时,家是“风能进、雨能进,国法不能进!”一句法不入家门,挡住了多少家门后的血腥和暴力,盖住了多少家门后的呻吟和痛呼!

二、去意徘徊,别语愁难听

贝贝结婚已经11年,婚前与夫恩爱。自从丈夫投资失败不管家事贝贝开始唠叨而遭受一巴掌之后,贝贝开始遭受丈夫长达8年的家暴,经常伤痕累累,泪湿枕头,家里的玻璃器皿伴随着丈夫的狂怒碎裂、再碎裂.....,连家里的狗最初对男主人的怒容表情凝重,最后也变成狗不理。每次施虐后,第二天的丈夫像换了一个人,满含愧疚,向贝贝道歉忏悔,请吃大餐,有时还会送上一束娇艳的玫瑰花。而贝贝喜欢的玻璃器皿,丈夫也会越买越贵。听到丈夫的道歉忏悔,看到他痛哭流涕的真诚样,贝贝就打消了被打时发誓要离开这个暴君的决心,继续留在这个虐待关系中,直到下一次伤害的来临。他们的孩子,在家暴的伴随下长大。贝贝发现,孩子的性格暴躁而敏感,并且越来越喜欢和她顶嘴,有时讲出来的话,和丈夫的口吻完全一样,满是对自己的侮辱和轻视。贝贝对此极不理解。在无数个遭丈夫殴打后想着要离开丈夫的不眠之夜,最后让贝贝打消离开念头的是内心深处的执念------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这个执念让贝贝在家暴中坚持了下来,也让这个漏水的婚姻之船行驶11年之久。直到那个晚上,喝醉酒的丈夫用新买的杨慧珊琉璃划伤了她的脸,吓得孩子像每次家暴时一样的惊骇大哭.........贝贝这才知道,路已到尽头,回不去了。

贝贝为什么没有在家暴开始或在家暴的持续中选择离开,而是选择继续与狼共舞

这好像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贝贝应该毫不犹豫选择离婚,从而离开这个暴力的中心,带着孩子过平静的生活。但生活不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它远远要比我们“诗与远方”式的鸡汤生活复杂的多。

从维权的角度,贝贝可以报警、去医院验伤,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最后选择离婚。这是一个标准的法律程式,确实有许多家暴下的女性选择走了这条路,专业人士(律师、法官、心理专家)及女权主义者极力推崇这条路。他们认为,女性在家暴下应该毫不犹豫选择法律武器维权,因为在家暴下的女人,软弱无助,焦灼困顿,而隐忍换不来和平。不在家暴中奋起,就在家暴中沉沦。所以他们把法律的武器放在家暴下不知进退的女性手中,鼓励她们走出家暴的暴风雨。这些女性被告知,暴风雨的后面就是光鲜的彩虹。我们不能说,这是错的。但暴风雨走出后,一定会看见彩虹吗?如果受虐者选择留在婚姻中呢?

受虐者不愿意离开对她施暴的丈夫?是的。资料和实务均证明,家暴下的受虐者---女性---往往会选择继续留在家庭中,而且不在少数。为什么她们不愿离开施暴者,是什么让她们选择了继续呆在安有不定时家暴炸弹的婚姻关系里?

根据美国学者连诺.沃克( Lenore Walker)的理论,大部分婚姻暴力,都曾经历过暴力循环(cycle of violence)模式,即经过紧张的酝酿-激烈的殴打-蜜月期三个阶段,这个循环阶段是造成受虐妇女返回虐待关系的关键,每次蜜月期都带来了希望,承诺下一次不会再犯。上述贝贝的例子,就验证了这个暴力循环,丈夫遇到挫折,灰心丧气,遇到唠叨的妻子,恼羞成怒,用暴力来发泄怒气和找回面子,暴力过后心生悔恨,痛哭流涕真诚道歉,于是妻子心软接受道歉,双方的关系又似乎回到恩爱的从前。就像石头落入深潭后激起一阵涟漪,几秒后潭面又归于一片寂静,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贝贝不知道的是,她与丈夫的婚姻就在这样的暴力循环中持续下去,贝贝逐渐被卷入暴力循环产生的漩涡之中,“这个循环越来越快,暴力从几个月一次,逐渐成为每个月一次,然后就几天一次”(台湾学者林美薰语)。蜜月期结束后,下一次的伤害是可以预期的,虽然不知道它准确的到来时间,但它必定会到来。

难道仅仅是丈夫的变色龙功夫让贝贝选择留下吗?不是的。这个选择留下的决定还有着更深的心里因素和更多的无奈。

马丁.赛里格曼(Martin seligman)曾做过一个实验,他将一只狗放入笼子中, 然后通上电流(可怜的狗),狗一开始试图逃跑,但是门关着,于是狗发现无论怎样跑都会被电到, 努力了很多次之后,狗放弃了。然后门开了,狗已经不敢跑了。贝贝就像这只狗。一开始,她被家暴时,声称要离开丈夫,换来的是更狠更凶的暴打。在这样的暴力循环中,贝贝发现无论如何挣扎,都不能摆脱丈夫的暴力,她学习到了和狗一样的无助感,这种习得无助感( Lenore Walker)让贝贝选择了放弃离开。暴力开始时,贝贝处于巨大的恐惧中,突如其来的暴力让贝贝产生了沮丧、被遗弃和被背叛的创伤反应,让她无法承受,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施暴的丈夫突然又忏悔道歉时,贝贝才回过神来,很快很愿意的接受丈夫的浓情蜜意,因为这会让巨大的无法呼吸的痛苦迅速找到出口,于是贝贝开始去适应丈夫的暴力。她试图去理解丈夫,尽力为丈夫的暴力找到合理的解释。“他是无心之过,下次不会发生的”,“他小时候常被他爸爸打,他的童年很可怜,让他发泄一下”。不管你是否理解,贝贝为了避免丈夫的暴力,采取了迎合丈夫、处处小心翼翼的因应方式。就这样,贝贝对家暴不再陌生,并在与狼共舞中幸存了下来。多么熟悉的场景,被虐者贝贝和施虐者丈夫之间形成了新的相互依赖的共生关系,他们共同进入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是的,这个原来发生于绑架者与人质之间的相互依赖的关系,同样适用于家暴!从此,那个快乐有活力、优雅知性的贝贝不见了!

贝贝难道没有想过告诉父母或闺蜜寻求帮助吗?是的,她想过,但她没有走出这一步。她想的是,丈夫是自己选择的,他们曾夫唱妇随,和睦动人,令人羡慕。如今自己竟然沦落到被丈夫任意家暴的下场,将“家丑”外扬,等于承认自己选错了丈夫,等于将自己置放于众人嘲笑的聚光灯下,情何以堪!不,决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这样,贝贝的丈夫,一个施虐者,把家变成了一个暴力的发源地;而贝贝,一个受虐者,把家变成了躲避暴力的庇护所!

在几度决心要离开的时候,那个似乎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价值观-------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成了紧箍咒,让她无法冲出牢笼。只是贝贝没有认真想过,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就意味着组成这个家的一份子-----母亲-----要继续被家暴,意味着把孩子暴露于家暴中从而让孩子因为家暴的冲击波而连带性格畸形!贝贝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选择了隐忍,但家暴没有顺遂她的心愿。贝贝在暴力中求存时,她的孩子在哭泣和焦虑中长大,孩子得到的,是一个施虐者和一个受虐者组成的家庭。这个本来完整的家庭,在与家暴不期而遇时,就在它们相遇的地方开始破裂!

贝贝不是完全不知道隐忍的后果。当她终于有一天偷偷的面对专业人士时,专业人士告诉她,从来没有一个忍受家暴的人最后得以善终。她应该选择法律的强制介入,由公权力阻止家暴的进一步进行,进而结束这段婚姻关系,保全自己和孩子。但一想到要把自己的伴侣作为起诉对象闹进公安局和法院,贝贝就陷入了痛苦和犹豫。并且,贝贝也和丈夫谈过离婚,但换来的是丈夫的暴怒和威胁。一方面,贝贝担忧走上离婚之途会招来丈夫的暴力,另一方面,她和这个对自己实施暴力的丈夫有着令她留念的过去。他们当年由相识到相爱,浪漫伴随,那一段耿耿相惜的岁月已成了抹不去的记忆,沉淀在心里。现在要与这个和自己有着共同的孩子及家庭的人兵戎相见,完全斩断未来,她的心里有一种痛。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可以让他停止暴力,家庭也可以保全?贝贝叹了一口气问道。没有,专业人士的回答干脆利落。如果要离婚,他继续打我怎么办?如果离婚了,他继续缠着我怎么办?他要这么做,法律会惩罚他。你不要再犹豫了,选择在暴力中苟活,是不智的行为,会害了你和孩子。专业人士声音洪亮的回答。是的,这是一个依法给出的标准答案。没有错。

贝贝在丈夫的暴力中,放弃了所有的尊严,在暴力中苟延残喘和隐忍,意图留住承载着他们过往美好记忆和未来希望的家庭,避免屈辱的结果。她以为一次暴力开始,她选择原谅后就意味着暴力的结束。其实,那根本不是暴力的结束,而是暴力开始的开始。就像一位家暴幸存者的话:“家庭暴力就像半夜叮人的蚊子一样,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这就像一句偈语,道出了家暴的本质。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可以让他停止暴力,家庭也可以保全?这个贝贝式的提问,其实代表了许多女性心里的呐喊。

有一个事实是无法回避的,就是在有些受虐女性申请了《人身保护令》后,家暴并没有戛然而止,家暴的发生率反而上升了。而在有些女性离婚的过程中和离婚后,甚至出现了被施虐者致残和杀害的事。也就是说,公权力的介入并不是一颗解决家暴的万应灵丹,它有作用,但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美好。《人身保护令》对那些有工作或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可以起到威慑作用,但对那些没有工作或在被拘留、判刑后不会失去什么的人来说,这一张薄薄的纸还不如被虐妇女奋起自卫时手中的一根擀面杖!我们当然可以说,对付包括家暴在内的犯罪,公权力不可能24小时在场,不能奢望受虐女性在24小时内得到全天候的保护,这不现实。问题是,当受虐女性走投无路,寻求专业保护时,专业人士坚决建议她申请《人身保护令》或离婚并为此收集证据时,可曾重视过她的担忧?她曾告诉过专业人士,她担心这么做会刺激她的丈夫再度对她实施暴力。结果专业人士坚信法律可以为她撑腰,坚决要求她立刻申请人身保护令,结果暴力再度出现。而“公权力失手”或她的丈夫太恶毒并不能成为专业人士可以置身事外的借口,因为受虐女性已经明确预警。而其它的犯罪,则更多的具有不可预知和随机性的特点,不能与家暴相提并论。所以,一个法律武器的行使,如果会立杆见影的带来暴力,在没有预备措施的情况下,我们必须重新考虑它立即行使的必要性。与申请人身保护令相衔接的,自然是离婚,这是女性家暴维权中的固定程序。妇联、专业人士、居委会人员(下面把他们称为妇女保护团体)等都会毫无例外的鼓励受虐妇女走出这一步,这似乎是终结家暴的唯一方法。他们坚信,受虐妇女也是这样想的,会积极配合解除婚姻关系。但是,当离婚提上日程,他们会发现妇女的犹豫、拖沓、言不由衷。甚至离婚诉讼已在法院立案后,有些妇女会放弃离婚诉讼,回到施暴的丈夫身边,这不能不让妇女保护团体大跌眼镜!但这样的结果不止发生在一个女性身上,而是相当一批女性身上。并且,当发生在一个女性身上时,可以发生好几次。显然,在妇女保护团体与受虐女性就是否离开施虐者的沟通过程中,出现了问题。

问题出在对家暴的成因和对终结家暴方法选择的理解上。

美国研究家暴的学者琳达.米尔斯(LindaG.Mills)认为,女权主义对家暴的成因是这样叙述的:在父权社会的惯性下,男性在家中身为家长,是顶樑柱。并且,他们往往具有财产和身体上的优势,这样的条件使男性拥有了权力。女性则是依附于男性,服务男性和孩子是她们必须履行的义务。加上身体的条件和财力的原因,女性是弱小的。所以,在这样的情势下,男性具有打女性的条件,并且,这一陋习是自古残留下来的。在这个对家暴成因的叙述前提下,自然得出这样的解决家暴的措施:在男性家暴的淫威下,女性是弱小无助的,她们渴望离开施虐者但她们无法自主做出离开施虐者的选择。因此,公权力不能在听到女性的呻吟后袖手旁观,必须迅速介入帮助她们反击家暴,脱离苦海。看到这个对家暴成因的叙述和回应,我们就可以理解妇女保护团体在面对家暴下的女性求助时所选择的法律措施的坚决。但在实践中,这些法律措施却意外遭到来自需要救助的女性的抵抗-------有相当一部分受虐女性选择回到施虐者身边,以至于妇女保护团体经常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慨叹!

因此,我们应该重新思考家暴的成因和受虐女性的关切。

女权主义对家暴成因的叙述忽略了家暴一个重要的实质,就是家暴发生在亲密关系之间!其实,籍由“伤害我的为什么是最亲密的人”这一问题的提出,这个问题的实质就已经被揭露出来。琳达.米尔斯提出了“亲密虐待”的概念。她认为,发生在夫妇、恋人(笔者注:我们暂且跨越《反家庭暴力法》的适用主体)等之间的暴力是亲密的产物,也是关系的表现,这种暴力是亲密爱人之间的一种沟通方式(无论运作得多失败)。并且,这种亲密虐待具有动力关系。即,亲密关系之间发生的暴力,是相互作用的结果。琳达.米尔斯认为,如果仅用父权制度来解释家暴的发生,把父权制度当作家暴发生的唯一原因,就等于将男性认定为是家暴中唯一的虐待者和责任承担者。在这种情形下,公权力强势介入和将男性入罪就是必然的选择,而这个选择恰恰忽视了受虐女性在寻求帮助时心底的真实声音。

循着琳达.米尔斯的这一理论,我们可以对家暴进行补充解释并思考受虐女性为什么会重新回到受虐关系中,同时,重新检讨家暴的救济方式。

不可否认的是,受本文上述传统文化的影响,相当一段时期,家庭暴力在被提交给公权力时一直受到公权力的另眼相待。公权力认为这是家事而不愿插手,或者插手也是水过鸭背。这导致在所谓的文明社会下,家暴一直隐藏在家门后面而逍遥法外,女性一直在没有法律保障的家里逃亡。鉴于此种情形,女权主义为了改变社会对家暴危害后果事实上的轻描淡写,痛陈家暴其实与陌生人之间的暴力并无二致,但整个社会长久以来一直对陌生人之间的暴力零容忍,却容忍男人对他们的亲密伙伴暴力相向,致使家暴愈演愈烈,甚至出现受虐女性杀夫的案例。因此,公权力必须运用强制措施,像对付陌生人暴力一样介入家暴,将家门后面的施虐的强者---男性---绳之以法,将拳脚下的弱者---女性---救出来。女权主义大力推动的这种叙述构成了家暴立法的思维基础,而这一叙述亦成为妇女保护团体对家暴的固定因应方式。问题在于,陌生人之间的暴力形式与家暴完全不同,将家暴等同于陌生人之间的暴力,就完全否认了家暴的亲密本质,忽略了家暴是在亲密关系的存续中衍生出来的。有资料显示,童年曾经经历的暴力会影响儿童成年以后的行为。男性或女性在儿童时期曾经经历过暴力,那么他们成年后在夫妻关系或恋人关系中成为虐待加害人是不足为奇的。童年曾目睹身体虐待的男性,比童年没有暴露在暴力中的男性,打妻子的可能性要多出几乎三倍。而童年曾受到苛刻母亲言语虐待的女性,成年后可能蜕变为一个新的长舌妇。对伴侣持续的语言攻击,同样会造成伤害,所谓“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一声六月寒”。为什么女性会选择以刻薄的语言来与亲密关系中的男性相处或因应男性的挑衅?从身体而言,女性显然不是男性的对手,她们无法在身体上与男性抗衡。于是,她们转而发展言语上的技巧。有资料显示,女孩比男孩更能组成紧密的朋友群,而她们在语言上的发展很迅速,她们通过语言技巧对他人说三道四来实现侵害,这种侵害会在她们十一岁左右大量增加。这种侵害的取向目的在于“言语侵害可以跟敌对者保持距离,因此比身体侵害安全一点,可以尽可能地让个人蒙受最小的危险。因此,当语言技巧发展,只要时机允许,言语的侵害就可以取代身体的侵害”(kaj Bjorkqvist,卡吉.布约克奎斯特)有研究发现,在女孩孤单、大人的不公平对待、被同学拒绝时,都会引发女孩想伤人的情绪。随着女孩长大进入恋爱和婚姻,在亲密关系中,她们会以娴熟的语言技巧和亲密伴侣抗衡。作为母亲,她们会继续语言虐待子女,因为“她们会承担更多的照顾小孩的责任”(芭芭拉.沃裘普与斯特劳斯),由此而引发的烦恼和痛苦需要排遣,所以除了言语虐待外,实际上女性也会对子女实施身体虐待(孩子在身体上弱于母亲)。在语言虐待和身体虐待下成长起来的子女,无论在身体上和心里上都会受到严重的影响,长大后就成为新的施虐者。就这样,亲密虐待完成了代际传承!一言以蔽之,女性也会成为加害人。女性成为加害人更多表现的不是身体暴力,而是语言伤害亦即情感虐待,这一点其实就是《反家庭暴力法》中的“经常性的谩骂、恐吓等方式实施的精神等侵害行为”。当然,情感虐待不仅仅限于“经常性的谩骂、恐吓”,也可以是挖苦讽刺、在公共场合出男方的丑、故意提起男方不堪的往事、不孝敬男方的父母、限制消费等,不一而足。环境的压力、男方在儿童时期的暴力创伤加上女方的情感虐待,合力之下,家暴的作业就完成了,这就是所谓的亲密关系下家暴的动力关系!(当然,亲密关系会产生暴力,还有双方因为具有不同的“依附风格”的原因而产生,这里就不展开了)由此可知,家庭暴力不是突然从天而降的天外飞仙,它的形成是有规律可循的。而上述情形下形成的亲密暴力,与父权制度语境下形成的家暴没有关系。因此,像对待陌生人暴力一样追求对亲密关系中施虐者的惩罚,完全把所有责任推给其中一方,而让另一方免责的模式隐藏了女性在家暴中的贡献。这种忽视家暴动力关系而把家暴完全归咎于父权制度的反家暴实践就出现了这如此尴尬的局面:一方面,妇女保护团体坚决依法让受虐女性离开亲密关系;而另一方面受虐女性却犹犹豫豫,言不由衷。这一个“说者有意,听者无心”的结果,如上文是女权主义急于扭转社会对针对女性的家暴无意深究而将家暴仅仅归咎于父权社会下男性的暴力所导致的。琳达.米尔斯认为,女权主义将家暴描述为是“男性对女性的单向攻击,后果是导致女性严重的身体侵害,而女性的情感虐待则在这一叙述中被刻意隐藏。”应当说,这一个说服社会的思路获得了成功。家暴是父权制度下男性特有的暴力,并且发生于家中,女性在家暴中是无力反抗的弱者这一观念被深深植根于主流社会。琳达.米尔斯认为,女权主义正是籍由这一个解释模式,说服国家完成了惩罚男性的立法。

三、家暴一声肠已断,仍不愿,天涯孤旅

《反家庭暴力法》施行后,籍由对家暴是性别议题的定性以及对家暴是男性不可救药的暴力而女性无过错的内心确信,妇女保护团体面对受虐女性的哭诉,主张一劳永逸的解决家暴问题------解除婚姻关系,离开这个暴力的男人。但妇女保护团体却首先遇到了来自受虐女性的不配合,以至于时常心力憔悴。而妇女保护团体对受虐女性回到亲密关系的选择亦感到惊讶。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魔鬼正藏在将家暴定性为男性全错女性无辜的立法思维中。

妇女保护团体不必对受虐女性回到亲密关系的选择感到惊讶。受虐女性要离开亲密关系除了本文上述的受制于孩子以及担心暴力再度发生外,受虐女性的经济状况,也是制约受虐女性离开的重要因素。一个经济上无力自保或孱弱的受虐女性是没有能力离开亲密关系的!宗教也是制约受虐女性离开的因素之一,但这一点,往往不在考虑之列。在叙述家暴过程时,面对妇女保护团体对家暴中男性的谴责,受虐女性往往会掩盖她的情感虐待行为,由此产生的内疚往往使受虐女性对妇女保护团体提出的申请保护令或解除婚姻关系的方案犹豫不决。特别的,就是受虐女性是亲密关系的一份子,她和亲密关系中的另一份子为建立亲密关系付出了心血和时光,这是一份独特的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情感记忆,要她们“真的要断了过去”,但她们“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当受虐女性诉说时,在她的哽咽中,她诉说的表面上是具体的家暴事件,是对施虐者的恨和失望。但其实,她诉说的是爱,是藏在恐惧和愤怒下的爱!“她的脸上、身上满是爱的伤痕,她的心中、脑中却满满是对于爱的渴望”(施慧玲教授语)。但妇女保护团体救受虐妇女于水火的使命感,让他们有扮演包公的冲动-----他们眼中的施虐男性就是陈世美!于是,妇女保护团体愤怒的声音抵消了受虐女性求救声中夹杂的微弱的留恋声音,由此进行的由妇女保护团体主导的法律讨伐可能构成对受虐女性的二度伤害。

所以,妇女保护团体反而应当对家暴----其实是亲密虐待-----重新认识,正视女性是家暴动力关系的一方,是家暴的参与者,应当在家暴中承担责任,从而给受虐女性选择的权利,无论她们最终选择是留在婚姻里还是离开婚姻关系,妇女保护团体都应当扮演协助者的角色而不是主导者的角色。当受虐女性出现在妇女保护团体面前时,她们处于非常脆弱的状态,她们需要聆听和安抚,责备和拱火都会加剧她们的焦虑。妇女保护团体必须明白,她们所面对的,是一个矛盾的主体。她既对施虐者愤怒有加,也对施虐者爱恨交织。在实务中,让受虐女性沮丧的是,妇女保护团体往往对受虐者在家暴中的隐忍进行责备,而为了达到惩罚施虐者的目的,妇女保护团队往往片面强调证明家暴的证据,在没有证据或证据不足的情况下,选择忽视受虐女性的受虐经验。更让受虐女性沮丧的是,妇女保护团队经常批评受虐女性的判断能力,否定她们曾经做过的挽救婚姻的努力。凡此种种,都是在进行二度伤害。作为一个协助者,妇女保护团队要聆听受虐者的倾诉,表达对她们的尊重与支持,告知受虐者她们的安全是妇女保护团队的核心关切,引导她们将家暴的形成过程完整叙述。特别的,要告诉她们解除婚姻关系只是一个选项,她们可以提出另外的选项,协助她们对她们的选项进行评估。如此,在协助者的立场上,与受虐女性一起,达成减少暴力而不是惩罚暴力的目的。

亲密虐待发生并形成案件后,出现了许多不同的结果。有直接离婚的、有申请人身保护令后离婚的、有申请人身保护令后受虐女性又回归家庭的、有没有申请人身保护令而受虐女性回归家庭的、有申请人身保护令后离婚后又复婚的等等。这些结果至少表明,不管基于什么原因,受虐女性有妥协与再续亲密关系的复原力。而这个复原力在反家暴实践中一直未受到重视,这应该成为今后反家暴实践的一个研究课题。

四、那些花儿

《反家庭暴力法》中关于家庭暴力的概念,强调的是直接的被针对者。这个概念远远不能囊括家暴下的受害者,那些没有被直接针对的,比如目睹家暴的孩子、比如父母早就离婚由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他们/她们所受到的心灵伤害,一点都不比被直接家暴的孩子少。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家暴之下,岂有完人!他们/她们的身体里,都藏着一颗被鞭笞过的心,心上的伤痕,很深很深。

a、妮可

在时而沉重时而轻快的音乐的伴奏下,妮可将肢体伸展开来,时而将手探向天空,时而以膝盖扣住大地,时而旋转,时而整个身体有节奏律动。她的记忆也随着身体的绽放而伸展开来,随着用力的用脚底蹬地和发出一声来自丹田的“Ole",她觉得身体所有的穴位都打通了,五脏六腑都得到了解放,肢体的痛苦消失了,她的灵魂仿佛冲出了体外。大汗淋漓之下的她,想纵声大笑..........

妮可母亲的遭遇和贝贝几乎完全一样。自从第一次被丈夫家暴之后,妮可的母亲便陷入了与父亲紧张的酝酿-激烈的殴打-蜜月期的暴力循环,伴随着这一过程的,是妮可的哭泣、惊惧和无助。每次父亲殴打母亲,妮可立刻跑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爬到床底下,捂住耳朵,缩在床角落里发抖。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母亲的敲门声,才敢打开门出去。有时妮可问母为什么爹地要打妈咪,母亲只是哭,什么也不说。而父亲有一次对她说“你乖乖的,妈咪就不会挨打”。这让妮可大为惶恐------竟然是自己不乖导致妈咪挨打!从此和父母在一起时,她察言观色,甚至不敢多说话,更不敢撒娇要东西,生怕自己不乖导致母亲挨打。就这样,在这目睹母亲被家暴的漫长而幽暗的岁月里,妮可长到了十八岁,考上了大学。而她的母亲,也终于因为父亲的外遇而离了婚。妮可终于搬离了家。她搬出去时,仿佛从牢笼中释放了出来,她突然发现天空是那样的湛蓝,空气是那样的新鲜。上大学后,妮可发现,原来自己存在的问题,依然存在,而新的问题也一个一个出现。她还是经常半夜从梦中醒来,发现枕头上都是泪水,但让她在梦里哭泣的事情,怎么也记不起来。每次做梦后,总是胃痛。她不愿和同学交朋友,因为一交谈,都会问起父母,而父母是她最不愿谈论的话题。她的记忆经常出问题,很多事情记不住,并且,对过去的事情,特别想去忘记。有一次父亲家暴母亲后,妮可突然失踪,一个多月后,才被找到。在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妮可不愿去记起,她无法面对这一个月里发生的难堪的事情,她宁可选择永远忘记。上大学后,她不但不愿见父亲,也不愿见母亲。母亲找她,她总是尽量不见。她忘不了每次家暴后,母亲总对她哭诉,她心里装载了母亲太多的情绪垃圾。她对母亲反复原谅父亲感到不可思议,怒其不争,对母亲又爱又恨。上大学后,妮可喜欢收养小动物,但大学宿舍不让养,她就把它们寄养在男朋友家里,但随着小动物的增多,男朋友终于爆发了,凶巴巴的和妮可大吵一架。当男朋友第二天拿着礼物过来道歉时,看着满脸歉意的男朋友,妮可仿佛看到了当年打过母亲后拿着新买的香水向母亲道歉的父亲,口惠而实不至的男人,妮可不要。就这样,妮可来来去去,结束了一段又一段恋情。妮可特别喜欢参加心灵修习的课程,不是因为千遍一律的内容,而是可以和老师同学在课堂上进行温暖的互动,老师会对你说“记得要爱自己一点啊”!虽然这话是课程付费后老师的商业话语,但有人关心,妮可很喜欢。进入大学后,妮可的身体每每出现状况,经常头痛心悸、腰酸胃痛,所以她喜欢各种运动。慢跑、羽毛球、网球,这些运动可以舒展身体,在大汗淋漓之中,忘记疼痛。但这些运动不过瘾,妮可总觉得,她的身体没有得到完全的释放,她没有找到那种尽情释放自我、突破伤痛的感觉。直到有一天,她在杂志上看到佛朗明哥舞的介绍:“以强而有力的艺术形态,表达生命的悲喜,佛朗明哥舞提供通往安达鲁西亚的灵魂之窗,并探触我们情感的最深处”,“表达生命的悲喜”一下子进入妮可的眼帘。教练告诉她,那些来自社会底层的族群,那些流浪漂泊的吉普赛人,他们背负着历史的伤痕和沉重的生命,他们将他们的个人或集体的情感,表现在诗意又充满力量的乐与舞之中。唯有深知“受伤”感觉的舞者,才能探触到我们最深处的情感,开启激情的闸门。是的,受伤,这句话准确的击中了妮可的心房!她何尝不是受伤,她的心灵情感早就支离破碎,她的身体一直负重前行。她觉得很累,她需要释放,她需要呼吸,她需要在释放中获得抚慰,她更需要在释放中获得救赎!

b、梅子

“《唐山大地震》里面的张静初就是我。我和她一样,都被放弃。我特别理解张静初的痛苦和委屈,看电影时我哭,看完电影后我大哭了一场。看完电影的第二天就是我的生日,我妈来电话叫我去她的家吃饭,我拒绝了”。梅子说完,啜了一口咖啡。“导演为什么弄了个大团圆的结局,让张静初回去?好奇怪。”梅子说完,眼睛望向窗外。窗外,一个年轻的母亲正在蹲身拾起怀抱中孩子掉在地下的鞋。梅子望着她们,若有所思。

梅子5岁时,父母离婚。她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梅子依稀记得父母在离婚之前,总是吵架,他们一吵架,梅子就会被送到爷爷奶奶处,一住就是十几天,有时会长达一个月。自5岁起,梅子就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再也没有和父母住在一起。梅子记得的是,5岁那年,她最喜欢睡的雪白的高低床,搬到了爷爷奶奶家里。高低床上铺的底部,画着白雪公主,她以前在家里每天早晨醒来,一睁开眼就可以看见。这是爸爸画的。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时,有时爸爸会爬到上铺和梅子逗笑,妈妈就笑着说“床要塌了,快下来”。高低床搬到爷爷奶奶家以后,上铺放满了梅子的玩具和漫画书,而爸爸,再也没有上去过。

梅子记得,她长久的住在爷爷奶奶家后,头几年,爸爸妈妈一起出现的时候,是她的生日。爸爸妈妈会把她接出去,到一个饭店吃饭。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不仅有她喜欢的奶油大蛋糕,还有她可以同时看到爸爸妈妈,她会问他们“我什么时候回家啊”。吃完饭后,妈妈总是先行离开,她一看到妈妈走,就哭,追着妈妈出去拉着妈妈的衣服不放手......

梅子上小学后,头几年,爸爸或妈妈偶尔会来接她放学,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爷爷来接。妈妈每次来接她,都会给她带来她喜欢的桃酥,她的小伙伴露露每次都会分到梅子给她的桃酥,以至于梅子妈妈久不来了,露露会问梅子“你妈妈啥时候会来啊?”有一次,常年在外地工作的梅子的爸爸来学校看梅子,给梅子和露露各买了一盒水彩笔,把露露乐开了花。多年以后,露露对这件事还记忆犹新。“在露露眼中,我爸妈都是好人。想想真是讽刺,一直到现在都还念叨我爸妈的好的,不是我,是我的同学”梅子苦笑道。

头几年过后,爸爸妈妈同时出现为她庆生的时候越来越少,她上初中后,就没了。

上初中后,梅子懂得了“离婚”的含义。一年中,她见到爸爸或妈妈的次数越来越少,同时见到他们的次数就更少。而见到父亲,梅子不再和父亲聊起母亲;见到母亲,梅子也不和她聊父亲。兴许是和他们有事血缘关系的缘故,梅子和他们未经商量,就默契的达成了这个共识。

5岁以后的岁月,和梅子朝夕相处的,是爷爷奶奶。因为自小常到爷爷奶奶家住,爷爷奶奶总是给她买好吃的东西,而奶奶做的萝卜糕和粽子,让梅子百吃不厌,所以,到爷爷奶奶家住,对梅子而言,其实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但5岁那年去爷爷奶奶家后,爸爸妈妈许久都不来接她回去,这一次住得有点久。有一天梅子终于忍不住了,哭闹着要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怎么都劝不住。爸爸先出现了,安慰她说很快会回家的。后来妈妈也来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搂着梅子哭,梅子紧紧搂着妈妈不放手,直到在妈妈的怀里睡着,等她醒来时,看不见妈妈,立刻大哭了起来........就这样,在反复的哭闹之后,梅子终于接受了回不了家的现实。

爷爷奶奶很疼梅子,凡事总依着她。除了在梅子上初中时阻止她学吉他和看他们认为的坏书外,基本是梅子想干啥,就让她干啥。爷爷有两大爱好,喝酒和钓鱼,跟着爷爷久了,喝酒没学会,但钓鱼学会了。每次和爷爷去钓鱼,她不但帮爷爷的鱼钩穿上鱼饵,也帮爷爷的钓友们穿上鱼饵,哪一个钓到了鱼,她立刻拿着网兜去把鱼兜上来。有时,大家同时钓上了鱼,故意逗她“小妮子,快来啊,鱼要跑了”。好多年后,爷爷的钓友们都还记得在那个在他们之间穿梭手忙脚乱满脸是泥的小姑娘。

奶奶早年做过护士,后来因病提前退休。梅子到爷爷奶奶家后,就和奶奶奶睡在一起。冬天奶奶怕冷,每天都提前进入被窝,打着毛衣陪梅子写作业。有时作业写完还有时间,奶奶会给梅子讲故事。在奶奶的坚持下,梅子居然学会了奶奶拿手的四平针毛衣织法。除了喜欢跟着奶奶做萝卜糕和粽子。梅子还喜欢在奶奶叫人来家里打麻将时围在牌桌边,奶奶会时不时要梅子帮拿一张牌,奶奶把这叫做换手气,奶奶牌和了,会给梅子犒劳。

梅子上小学后,爸爸妈妈都各自成家了。梅子开始不知道的,后来她分别都到爸爸妈妈的家住过,爸爸家的阿姨是洁癖,给梅子提很多要求,梅子哪里受得了。妈妈家的叔叔则是话少不爱笑,梅子在爷爷奶奶家的小把戏-----把坏书用报纸包起来读,一下子就被他识破了!梅子赶紧逃回爷爷奶奶家中。

梅子喜欢和爸爸看电影。每次爸爸都会买一大桶爆米花给梅子,看完电影后还可以吃哈根达斯。《哈利.波特》放映时,爸爸总是没时间,他要照顾梅子的新妹妹。梅子只好和露露去看。后来,渐渐的,梅子习惯一个人看电影。

寒来暑往,梅子在爷爷奶奶的陪伴下长大,而梅子陪着爷爷奶奶变老。

“在爷爷奶奶家里,我野蛮生长。爷爷奶奶很疼我,他们教我学会了如何为人处世。我记得有一次,我晚上发烧,爷爷背着我,奶奶在后面托着我的脚,把我送到医院。医生第一句话就问,孩子的爸爸妈妈呢?是啊,我的爸爸妈妈呢?有一次,妈妈叫我回她的家吃饭,我去了后,有一个陌生的男孩子也在那里,我立刻明白我妈要干嘛,我二话没说,摔门就走”梅子说着,冷笑一声。“张静初回不去的”梅子幽幽的说。

妮可没有受到父亲直接的家暴,但完她全暴露在家暴环境中,几乎目睹了父亲对母亲全部的家暴。她亲眼看见母亲是如何从一个自信的人被折磨成极度怀疑自己的人。妮可一直在家暴中被“训练”,她一直在父亲对母亲的惩罚中“学习”。这些暴力告诉她处理问题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暴力,对亲人既可以温言暖语也可以恶语相向恶拳相加!她内心对这种“学习”展开了对抗,但父亲日复一日对母亲的暴力让她的抵抗节节败退,她沦陷了,糊涂了。妮可有时想像母亲会进行反抗,把父亲打倒,但母亲除了哭和躲避,就是对着自己喋喋不休。面对母亲和自己的无能为力,妮可觉得羞耻,并且,这种羞耻感随着父亲暴力的升级而加重。在暴力的培训中,妮可变得焦虑和消沉,注意力不集中,经常失眠。在这种情感和身体的双重折磨下,妮可的身体也会跟着出现问题。妮可长大后,会对对她悉心照顾的异性动感情,但一旦对方显露出不耐烦和语言上的恶意,就会立刻警觉起来。一旦对方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就会立刻选择离去----父亲家暴的“训练”让她对可能发生的任何感情伤害感到恐惧而时时对异性保持警惕!这种在思想上对家暴的防卫过当让妮可无法长时间维系一段感情,她总是在情感里流浪。而妮可浑然不知的是,作为家暴的受害者,她也会在情感里对男友或未来的丈夫进行伤害,从而再制曾经经历过的暴力。妮可对家庭中的暴力,已经习以为常,如果她不能从家暴给她造成的情绪困境中跳出来,妮可会一辈子被囚禁在对家暴的恐惧中。

梅子遇到的是家庭暴力吗?很多人不会注意这个问题,并且不认为这是家庭暴力,因为家暴一词,人们联想到的是拳脚相加,哀号连连。

梅子的父母,没有对她施以身体暴力,甚至没有对她施以语言暴力,但他们却合力完成了断供爱的慢性暴力。梅子本应得到来自父母的最直接最本源的爱(姑且称为源爱)。梅子的父母离婚后,源爱的供应就出现了危机,随着他们自己家庭的再建立,源爱几近断供。梅子出于本能抗争过,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她最终接受了这个结果-------源爱已经远去了,并且永远的不可逆的远去了!梅子对这个残酷结果的挣扎抗争,不是一朝一夕,而是耗尽了整个童年时光。随着源爱对梅子情感世界的退守,占领她整个情感世界的,是弥漫聚集的冷漠。在梅子潜意识中渐渐生长的冷漠里,慢慢透出的是对父母的恨。但恨父母是一种被社会否定的情感,也是一种羞于表达的情感,所以,这种情感会深深的藏在心里。幸运的是,梅子得到了爷爷奶奶的疼爱,梅子贪婪的吸吮着这隔代的厚爱,并把它珍藏在心里。这种隔代的爱的问题在于,它太稀有而不可复制,没有人可以给出比这种不计回报的爱更多的爱。梅子被爷爷奶奶过早的带入成人社会,学会了察言观色和用交易来看待与人的相处方式,这使她不太相信友谊,容易太世故而伤害朋友-----露露说梅子应该去当外交官,因为她不会以损害利益的方式来维系友谊,总是可以果断说不。梅子越长大,越会对自己出生于父母离异的家庭中感到痛苦和失望,她期待自己有可以得到疼爱和完整的婚姻。但缺乏源爱的结果,造成了梅子对于接受感情的渴望和给予感情的陌生,梅子会对男友有加倍的情感需求,但她给予男友的感情却动作迟钝,忽冷忽热,就像一部手机,不充够足够的电就不工作。这种感情上的不对等会让梅子的情感之路屡屡受挫。而在现实生活中,能给予梅子超过爷爷奶奶的爱的人实属凤毛麟角-----爷爷奶奶的爱太昂贵!特别的,在梅子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梅子之问”------父母爱我吗?如果爱,为什么不陪伴我?如果不爱,他们是我的生身父母啊!这个问题会一直纠结着梅子。这个“梅子之问”时刻缠绕梅子的结果,就是在人生路上遇到爱时,梅子会充满了怀疑。对爱的加倍要求和对爱的怀疑的叠加,导致梅子就像遭到爱的诅咒,期盼爱却屡屡失去爱或干脆不再去爱!随着时间的推移,妈妈也急了,帮她介绍男朋友,但梅子认为这是她想偿还她缺席的爱。梅子心底深处藏着的恨立刻爆发了,决不给她偿还的机会-------张静初不会回去!

如果说,贝贝和妮可遭遇到的是显而易见的热暴力,那么,梅子遭遇的就是藏于冰山之下的冷暴力。妮可和梅子,本是生长并应开放于水中娇艳的水仙,不期遭逢家暴的狂风暴雨,变成了山谷的寂寞的角落里的野百合,她们一直在苦盼着春天。

五、青山遮不住

《南方周末》2020年3月19日登载文章《疫情中的家暴受害者:被消弱的自救系统》,提供如下信息:

湖北监利县反家暴公益组织”蓝天下妇女儿童维权协会“统计发现,2020年2月其服务的家暴事件有175起,是1月的近两倍、2019年同期的三倍多,其中女性受害人占比94.7%;

北京为平妇女权益机构于2020年3月8日发布《反家暴法实施监测报告》,上海市四年来人身保护令核发率不足四成,其中搜集上海市法院上传的104份保护令相关的法律文书,涉及91个案例,其中三分之一的保护令申请被驳回,成功核发率仅为54%,而全国法院平均核发率为60%;

2020年2月19日,曹真(化名)在男友家中遭到男友殴打,多次到深圳市南山区南头派出所要求处理遭到冷遇。2月26日,曹真将自己遭遇家暴的经过公布到网上,评论数2.1万,转发量10.5万。第二天中午,”深圳南山公安“官方微博发布公告,对施暴者行政拘留5日,罚款200元。在派出所做笔录时曹真才知道,她的男友对前女友也动过手。

.....................

家暴可防可控吗?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饮食男女。有饮食男女的地方,就有家暴。

家暴,是这个残缺的世界的一部分。家暴不仅仅是家暴本身的问题,它触及社会的各个层面。我们无法消灭这个世界的残缺,但我们可以试着去面对它,而不是背对它。

每个人都会有个家,但家暴呢?

行文的最后,前苏联那部动人且幽默的电影-----《办公室的故事》----里面的主题歌突然就萦绕在耳际,就让这首歌为本文作结。

自然界里没有坏天气

任何天气都是她的赐予

无论遇上刮风飞雪下雨

平心静气对待莫回避

精神上的创痛刻下印记

心灵上的孤独留下痕迹

夜不能寐,多少烦恼忧虑

平心静气对待莫回避

愿望破灭 事情常不顺利

一天比一天更难料理

这也是自然对你的赐予

我们应该接受并心怀感激

年复一年,朝阳与落日更替

最后一次爱情惠顾你

如同对自己临终之日的感谢与爱的寄语

接受生活一切的不如意

并对每一刻心怀感激

自然界里没有坏天气

时序行进永不停息

生命之秋就像季节之秋

纵使时光倒流

谁都有力所不及

我们应以平和的心绪

对生命表示祝福和感激

标签组:[婚姻] [婚姻与家庭] [父母关系] [语言暴力

上一篇新婚夜夫妻如胶似漆,隔天中午听见巨大敲门声,醒来含泪离了婚

下一篇女研究生投诉警察遭暴力"铐走"家人被抽打 法院判了

相关阅读

热门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