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自话题:2021京杭对话
这些年我们带着孩子游学江湖的一个核心任务就是体认水文化,从大江南北到北方的河,我们一直在考察和品味水的魅力。今年也不例外,我们此番闲游钱江南北,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认识钱塘江对浙江尤其是浙北地区的价值和深远影响,而次主题则是认识大运河,以浙江段运河为切入点,窥一斑而知全豹,理解京杭大运河的历史影响和现实意义,也借此唤醒孩子们往年游学的一些相关记忆和积累,帮助孩子进一步了解水,读懂水性。
可是,各地的水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性格和品质,海南的水博大而澄澈,湘西的水热烈而激荡,祁连山的雪水却矜持而可敬,而我最敬重的却是流动如斯的水。余秋雨在散文《都江堰》里借长城来赞美流动之水的动人魅力:“长城是僵硬的雕塑,而都江堰却是灵动的生活。”是的,死水是令人绝望的,活水才能滋润生活,铺写历史。而有一种活水尤为特别,它们被人为地改变了流动的方向,因为渗透了人的意志,在千百年的流淌中流出了文化属性,都江堰如此,京杭大运河更是如此。
京杭大运河流的不仅仅是活水,还连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彻底打通了中华巨人的任督二脉,提升了她的内功修为。如果说都江堰只是一个造福一隅的诸侯,那么,京杭大运河则曾是福泽天下的王者。
我爱水,我爱流动的水,我爱按人类意志流动的水,我最爱打破地理版图按人类意识纵横流动的水,我想与孩子们分享这份爱。我没法带着孩子从北京沿河南下一路追随这条水脉,但我至少能截取几个节点,连点成线,游读大运河,努力读懂这本书。
读这本书我绝非一时兴起,我谋定而动,顺流而读。
前几天,当我越过钱塘江,直趋嘉兴,名义上是造访南湖,但也是我游读京杭大运河的序章。因为不方便出省,地处杭嘉湖北端的嘉兴是我游读大运河最合适的起点。京杭大运河在嘉兴转向东南,斜穿过杭嘉湖平原,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我要这里先埋个伏线,起一个头,一个可以与后边呼应的头。
隔天,我们去了乌镇。乌镇的条条水巷都通往大运河,我想让孩子站在楫大运河边看运货的船队鱼贯而过,亲眼目睹大运河的繁忙景象。2016 年春节,我们自驾山东,归程中曾特意歇息高邮,站在秦邮驿外边的运河大堤上,我们就看过大运河的热闹和活力。去乌镇我就想重温这段记忆,可惜的因乌镇过于冷清,夜间孩子们害怕,很遗憾我们没有走到西栅景区里侧的大运河边上。
好在世间事难不倒有心人。
在桐乡石门镇我们补上了这一课。丰子恺的缘缘堂就在大运河边上,大运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就成了丰子恺笔下时常提及的石门湾。恰逢缘缘堂整修,我们无缘得入,但并不妨碍我们欣赏大运河风情。好几条几百吨级的散货船系泊在岸边,运河就在它们身侧静静流过,流成很美的游学风景。
来杭州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余杭瓶窑斜插到三堡船闸。花了近一个小时,只为看一眼大运河最后的归宿。三十几年前,杭州市政府花费巨资挖通艮山门运河到钱塘江,修建了三堡船闸,打通了江河,从此大运河不再淤塞在历史里,流进了现实。三十年前,我曾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骑过这江河汇合之处,记得这江堤之上有一亭,里边立有一石碑,碑上书写着赵朴初题写的“江流奇汇”四个字。我们在三堡船闸前看完了船队入闸和出闸,可因为地铁工程影响,我们近不了三江口,没有看到“江流奇汇”。
好在世间事难不倒有心人。
感谢杭州市政府,这些年来倾力打造大运河文化景观带,以拱宸桥为中心,运河广场、历史街区、京杭大运河博物馆、运河水上巴士,各元素依次展开,完美地满足了我们游读大运河的诸多需求。在这里,我们游读大运河这篇文章渐次进入高潮。
站在拱宸桥上,看舟楫往来,河水滔滔,码头和街市人流如潮,恍然回到明清时大运河鼎盛时的景象。
走过拱宸桥,走过现实,走进了历史,我们走进大运河博物馆。这里展示了大运河的开凿与变迁、大运河的利用、运河畔的城市、运河文化等诸多资料,主旨鲜明,内容丰富而有层次。这里有实物或模型,有老照片,有声光影像,勾勒了历史脉络,再现了历史场景,全方位地描述了大运河的影响,呈现了中华民族试图掌握自己命运的非凡魄力。我们在里边走走聊聊,遐思问答,不觉过了两个小时,脚走得很累,心却丰盈起来。
作为游读大运河的尾声,我们坐上了运河水上巴士。从拱宸桥到信义坊,我们泛舟运河,运河依然如我眼前的少年一样朝气勃勃地流着,似乎就这样能一直流下去。
晚上,俩小孩的游记理所当然地写大运河,阿琥同学写“大运河的作用”,想想同学写“只属于中国的运河”。话题很大,写得并不好,但也写出自己的一些理解,多少理解了运河与中国,流动的水与人类的深刻关系。于孩子,我们没有奢望,只想给他们铺铸一点人生的底色,水是生命不可缺失的元素,这层底色中水应该及时到场,隆重参与。大运河是一支很好的彩笔,可以帮助我们涂抹几笔。
游读大运河,成长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我。关于京杭大运河,原先了解的很多只是限于历史书里的知识,一顿操作之后,在我的世界里,大运河复活了,如一条巨龙飞舞在中国大地的东边,成为一种图腾,上升为一种文化的符号。当我走出大运河博物馆,我醍醐灌顶,恍然若悟。
2018 年夏天,我们几个曾站在广西的灵渠边上,感慨这个水利工程的伟大。它连通长江和珠江,改变了河流的自然流向,增强了民族凝聚力。那一年,我们也站在三峡大坝上慨叹人类惊天动地的创造力。可无论是都江堰,还是灵渠,甚至现代的三峡工程,都比不上京杭大运河。前者仅仅是毛细血管,后者却是主动脉,前者只是一二根肋条,后者却是脊梁,岂可相提并论。
秦始皇在前人的基础上连结了长城,扎好了篱墙,屏御住北方游牧民族;隋炀帝也在前人的基础上连通南北河流,凿通了大华大地的气息和血脉,激发了华夏农耕区的内生活力。这对难兄难弟因为这两项千古工程身死国灭,遗臭史册,可俩人何尝不是悲剧英雄?且不论秦始皇和长城,单就隋炀帝和大运河而论,我们确实有点委屈了这个有志有才的杨广。
杨广固然穷奢极欲,劳民伤财,可他身后,大运河的价值日益显现。晚唐诗人皮日休说:“在隋之民,不胜其害也;在唐之民,不胜其利也。”从某种意义上说,京杭大运河利尽苍生,确实强化了农耕时代中华文明的根本。
大运河的开凿,军事上便于调兵征伐,经济上便利漕运和各类民生物资往来,文化上便于各文化区交流互动,此外,它还能促进临河城市繁荣,出现了一条运河城市带,它还能扩大就业,提升沿岸民众的生活水平,它还协调分配水资源,提高水利灌溉能力,推进农业生产。总之,京杭大运河加快了中华大地的南北融合,它像一条丝带将中国各地捆扎成一个命运共同体,在政治上,有力地维护了国家统一,使得中华帝国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文明体。
上善若水,泽被天下。在上一篇游记里,我谈了河姆渡的水、良渚古城的水和乌镇的水,谈了那些地方水的魅力,可与大运河相比较,前者只是收获了猎物,最多也就是驯养了几头猪,而开凿京杭大运河则近于驯养牛马,役使自然力利民利国。水若可能改良从善,这才是大善大利。
游走江湖,我们未必视通万里,却可以思接千载。游读大运河,我们的思绪也像大运河的水一样汩汩流淌。流水不腐,思想也要在不息地流动中才流得远,流得久。
2021 年2 月6 日星期六晚起笔,周日上午完成于杭州蓝彤语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