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特辑|名校才女“抑郁”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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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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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果不是今年冬假结束时被诊断出抑郁症,很多事情,我可能永远不会意识到,比如——“得到”的前提必须是“缺失”。

21世纪是一片海洋,水里涌流着冷的、暖的,针锋相对又殊途同归的声音。当各式各色的图像和概念像浪头一样淹覆我们,当生活的压力像烈日当空,在我们的皮肤表面蒸馏出无数咸苦的结晶,我们将无可避免得失去心灵的视觉,变成彻头彻尾的盲人。

我们无法感受爱,也无法给予爱;我们无法相信价值,也无法创造价值。这是一种功能性的死亡,而复生的唯一方式——或者说重新“得到”的方式,就是删除生活里的一切,删到只剩下你自己为止。只有这样,那些被繁琐细节所掩盖的真相才能浮出海面,你才能看到那些真正对于你有意义的东西。

好吧,我知道这听起来玄之又玄。用人话来说,就是“生活很嘈杂,有的时候只有失去一切,你才能看清自己。” 而抑郁症,就是一种主观的“失去一切”。

作为一个物理系留学生,在某顶级大学里患上抑郁症大概是这样的体验:

你满夜噩梦,中午12点多才勉强醒过来。不用说,你肯定白白错过了早上的课,需要花时间补上,可是你因为情绪不好,欠了不止一点作业,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

你想起下午要做实验,可是你还没有开始读准备材料。你开始担心实验做不好,被扣分怎么办。

你又想到了那些做不出题目,看到讲义就忍不住落泪的深夜;想到你没有能交心的朋友,想到那个你分明真心对待却从来不会回应你的男生。你忍不住又哭了。

你觉得生活就是无休无止的折磨和失望,你觉得你是一台丢盔弃甲的旧车。你只剩下一点点汽油,能苟延残喘,可是大学却像个严苛的驾驶员,非要逼你往前走,好像彻底肢解你也比半途停下来的光荣。

你哭的更大声了——怎么办啊?每年花着爸妈这么多钱,自己却成了这样。是谁的错?是认真负责的辅导员的错吗?是热心善良的同学的错吗?是努力赚钱盼着你好的爸妈的错吗?

当然。一切只能是你自己的错。“救救我!谁能救救我!”

你在大脑里撕心裂肺地大喊,因为喉咙早已哭得失去了声音。

死……你想到这个字,感觉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你的身体开始沉重,你的心脏变得麻木。你感觉自己正飞速地后退,一块巨大的玻璃屏障高高升起,将你和你以外的一切隔在两端。你觉得别的人、别的声音……别的本该和你相关,本该和你发生联系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了。

你成了自己生活的局外人。你开始享受这种来自于不相关性的麻木给你带来的安宁。你逐渐凝固了——不再思考,不再质疑,不再质问自己。你好像已经死了。

日复一日,这个过程无限重复着,而你被这梦魇般的轮回逐渐消耗。你沉浸在恐惧中,在极端的痛苦和麻木中不停摇摆。这就是抑郁症。这就是在今年1月,在C大念物理的我。

2

我想,我得抑郁症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童年的父爱缺失,从而导致了我的不安全感和自我认同缺乏。根据我的观察,和父亲关系良好的女孩,通常不太会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和认同感危机。

我猜想,由于数个世纪的社会建构,(请女权主义者不要误会我有性别歧视)“父爱”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本就象征着一种来自“权威”的认可,一种不容侵犯的、无条件的、坚定的“保护”。

如果缺少了这层认可和保护,我们当然会觉得不安全、觉得自己没有价值。更不要说,我从小在“女读文,男读理”的文化氛围里长大,本来就显得很不合群。

我的回忆中,爸爸一直是个模糊的形象。从来都是妈妈带我去上课,妈妈照顾我生活。唯一的印象就是当我妈因为我不乖,打我或者骂我的时候,我爸突然出现——

他帮他老婆一起整我。

即使上初中以后,爸妈不再会打骂我,恐惧的种子却早就在我心里埋下了。我长大的情绪过程很坎坷——我很容易生气,也很容易哭,抗压能力很差,自我厌恶情绪很重。我猜我潜意识里是有点讨厌爸爸的,做什么事都只要妈妈陪我。

我甚至还把对爸爸的这种愤怒投影在了周围的男同学身上,表现得极度刻薄、异常毒舌,很多男生都很怕我;但同时我又很渴望爱,渴望保护,于是疯狂地谈恋爱,一个接一个。

我的心是一只极度饥饿的野兽,本能地寻找爱来延续生存,方式往往都很极端。我有别的什么办法呢?理智不可能控制发狂的情感。情感的力量只能由情感本身去消解。我爸是个腼腆的传统直男,不是很擅长表达他的爱,这就使得我的父爱缺失问题变为了无解题。

3

我开始感受到爸爸对我的关心,是从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开始。告知家里人后,我的心里充满惶恐。我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反应——我觉得我爸应该会说:“不就一点小事么,你老是自己给自己太多压力,放轻松就好了。” 毕竟在大多数70后眼里,千禧一代大概就是被宠坏了的小孩,又不懂事又矫情,什么事都要家里人帮忙擦屁股。

很快,我收到了爸妈的微信。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一点也没有责怪我,也没有说什么“有什么难的呀,我们以前才真的叫难,饭都吃不饱,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类的话。

我爸说:“你和学校打好招呼,把休学手续办了就回家吧。钱不是啥事,你快点回来,你妈想你都想得睡不着觉了。”

他们对钱的态度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我们家是一个普通的中产家庭,供我出国读书已经让他们比同一辈的人要辛苦更多了。但是,他们宁可自己再辛苦一点,也不希望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受苦……我有一点动容。

那天夜里,我反反复复地看着爸妈的消息,看着“回家吧”三个字,大滴大滴泪水一下就把枕巾浸湿了。我难以忍受心脏酸痛的起搏,喉咙里翻滚着模糊不清的、小兽一样的吼叫。

我痛。我痛。

那种痛像创口合愈结疤的酸痒,像一棵树在小小的心里猛地撑开树冠,又疼又涨。

两年来,我在这个学术的修罗场里一直心无旁骛,几乎从来没有想过家。我甚至一度忘记了自己还有家,还有爸妈——C大紧凑的学业真的让人累到完全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事。

可是那一晚,上海郊区的那间复式公寓,那个明亮的客厅,紫皮大沙发,绿色的书房墙壁,木质书柜……还有爸妈,穿着又肥又大的毛绒睡衣,弯着背在餐桌边吃外卖。一切关于家的印象在我的脑海中异常清晰。这是我在来到C大后第一次真正地想家。

打定了主意,我就开始向学校各个部门打申请,见负责人,讨论休学的事宜。负责人的回应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不建议,不看好。

负责人是这样说的:第一,你的抑郁症还没有导致严重的生理疾病,也没有出现自杀倾向,病情的严重程度还不足以满足休学的要求,多半不会批准。第二,不建议你进行短期病假,因为你短期病假结束以后欠的所有作业都得补上,到时候你压力更大,对你病情不好。你就看看医生吃吃药吧,学校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你问问老师作业能不能稍微晚点交,你觉得怎么样?

我失望至极。好在爸妈一直都支持我,教我的老师也很理解我的处境,没有刁难我。听说我回不来以后,爸妈想尽办法鼓励我、安慰我,我妈一天给我打一个电话。相比起我妈无微不至的关心,我爸的做法极具直男笨拙的温柔:

他开始给我发各种搞笑或者可爱的图片,发的时间很随机,内容也很无厘头。有的时候是表情包,微博神评截图,有的时候是可爱的喵喵和狗子。他就发图片,也不说什么话。但他一直发。一开始我对这些东西还没什么反应,后来慢慢觉得还挺有意思,心里一暖。再后来,看到好笑的图我会肆无忌惮地发出爆笑。自从来到C大,我很少能没有包袱地开心了。每一次笑完我都在想:

我真的好久没有真正的笑过了。

然后,我爸开始发推文链接,大多是快手抖音上的搞笑视频。以前,我经常嫌弃我爸在家里看这种土味视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在以“历史悠久”、“高贵正统”闻名的C大点开这些视频的时候,竟然感受到一种犀利而嘲讽的喜剧效果。

我开始和我爸偶尔聊一聊天,吐吐槽,有的时候还讲讲我妈坏话。我慢慢发现,我爸就是一普通的中年男人,工作太辛苦,在家就想快乐地当咸鱼,为了不干家务使劲哄老婆,平常兴趣爱好就是看看小视频,抠脚,和兄弟喝酒吹牛逼。很平凡,也很真实。

我和我爸之间隔了一整个童年加青春期的冰,慢慢这样破了。他大概也很后悔错过了女儿的很多,就像我错过了父亲的很多。

4

一切真的只能用阴差阳错来形容。我万万没想到,年前的疫情最终会蔓延到全球。C大确认疫情以后,火速把我们全部踢出了宿舍。因此,我终于能够回家了。

在家里的日常很开心,我每天晚上负责点外卖,搜罗各种好吃的甜点。我爸特别喜欢吃甜点,所以我们俩天天试吃,吃到一个好吃的,明天就给全家买一份。我妈每次都指着我爸怼:“你可把勺子放下吧,你看你那肚子,你看你胖的。”

我意外地发现我和我爸有很多小习惯居然一模一样,比如半夜去厨房偷吃垃圾食品。我爸因为要减肥,我妈不让他喝可乐,可他馋得慌。

有天凌晨两点,我摸黑去厨房找辣条,一开灯发现我爸站在里头,满脸惊恐,手上拿着一瓶喝了两三口的可乐。他赶紧又灌了两口,满意地打了个嗝,随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妈要问起来,就是你喝的啊。”

我嚼了一根辣条,哭笑不得地说,“行吧。”

回家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我爸为了和我能说话,做了很多功课。比如我高中的时候喜欢看刘慈欣,他也跟着看,看完还要假装不是故意看的,随口和我聊:

“你说林云喜欢丁仪,她为啥要给小陈放量子玫瑰啊?”

“我怀疑云天明是三体人的双面间谍。”

他还经常悄悄看各种(不太靠谱的)物理学和数学科普,给我转发“印度人竟然这样做乘法”,“欧几里德的棺材板压不住了!十大几何错觉”这类文章。他是病人心里的神医,在数学物理上却是一无所知的好奇宝宝。餐桌边经常传来我哭笑不得的“现场教学”:

“爸,这是基础数论啊!你把这个数写成10的不同次幂的加和,再处理系数就能证明,我写给你看啊……”

“爸,这不是几何错觉,这就是弧长公式啊!圆心角一样但是同心圆半径不一样……”

“爸,我真的造不出虫洞啊,你不要再听人家瞎说啦,经典的爱因斯坦场方程没有不超真空光速的解……”

可能是我爸的虚心求教唤醒了我的学习热情,我开始喜欢随时随地“数理口嗨”。有一次我妈问我:“怎么同样跳个舞,你老师那么轻松,你就出了一身汗呢?” 我想也没想就回怼:“那老师比我矮啊,她手短,我和她一起跳舞手臂划过给定弧长的角速度是一样的,但我手长转动惯量就大啊,旋转动能=1/2 Iw^2 所以我肌肉消耗的能量肯定更多啊……”

我妈叉了一块西瓜送进嘴里,白了我一眼。她心满意足地嚼完,吐出两个黑籽,擦擦嘴说:

“你上次说起数学物理满眼放光,还是高中那会儿。”

我有点愕然。

5

我妈后来和我聊天的时候,说起了我以前的事,大致就是说,我爸在那十年里很不容易,被领导算计,被人穿小鞋,想法设法努力才慢慢在事业上有所成就。说完以后,我妈意味深长地说,“你爸其实很不容易。”

我叹了一口气,望着天花板:“你的意思我知道。我小时候那会儿也没办法,他还能怎么办呢?”

一对千里迢迢定居上海的小情侣,勉强立足,举目无亲,一穷二白。生活对于他们也曾是无穷的失望和磨难,他们也有太多抱怨,也是第一次生而为人,当爹做娘。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过去是没办法改变的,好在我们还有未来,有很多时间可以去感受那些不曾拥有的,只要愿意从当下开始。

我刚刚出国的时候,下了飞机便和同学拼车去C大。一路上我睡的模模糊糊,但是司机大叔讲的一个小故事,却被我清楚地记住了:

很久以前,一群小鱼在聊天。他们在讨论“水是什么”?有一条小鱼游到了岸边,“哗啦”一下跳上海滩。离开了水,它感到呼吸变得很困难,快要死了,于是它挣扎着回到了水中。其他小鱼问到:“你找到答案了么?水是什么呀?” 上岸的小鱼说:“我没法回答你,你得自己试试离开水才知道。”

我想他就是在说,一个人如果从未体验过“缺失”,那么他也永远无法体验“得到”吧。

标签组:[抑郁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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