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交通届的霸主,真正的民间,在长途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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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15

发表自话题:令人窒息的停车场

1


“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

——宫崎骏《千与千寻》


2


至少有三十年的安逸生活让我没有机会坐长途汽车了吧——

去赵县的长途车车站里安安静静的,几乎就看不到什么人。

“去赵州桥买到哪里啊?”

“赵州桥!”售票员头也不抬的回答。

“没带现金,用手机支付可以么?”

“那边——”

在“那边”售票员的指点下,我用支付宝买了一张去赵州桥的车票,然后离开了阴暗凉爽的大厅,来到了室外长途汽车停车场。

六月那灼热的空气顿时扑面而来,令人窒息。不宽的水泥路两旁是列队整齐的长途车在等候出发。我观察了一下,走向一张木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30岁左右,圆圆胖胖的板寸男人,他正眉飞色舞的在和站立在一旁的瘦小的白短袖女孩嘻嘻哈哈的聊个不停。为了不打扰他们的眉来眼去,我立等了一会,抓住一个他们叽叽呱呱说笑的间隙,迅速的将车票递到胖男人眼前,问:“我应该坐那辆车啊?”

胖男人扫了车票一眼,用下巴指点我应当坐的车。他的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并不曾耽误他与女孩愉快的对话。而我却迷茫的望向一排挂着“赵州桥”牌子的大巴车,仍旧不知该坐哪一辆?

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手里捧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缸子凑了过来。

“去哪儿?”

我连忙回答:“赵州桥。”

“你不是本地人吧?”黑瘦男人上下打量着我。

“嗯,我是来旅游的。”我老实作答。

黑瘦男人拿过我手中的车票,眯着眼睛看了看。

“要是看赵州桥啊,就应该买到赵县,赵县去赵州桥近,坐公交车两站就到了。赵州桥县离着赵州桥可远着呢!再说现在都下午6点了,你坐车到了赵州桥县,估计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我知道遇到热心人了,就连忙求教:“我现在就去大厅退票,再买一张到赵县的票,是不是啊?”

“不用,你和调度说一下,坐我的车到赵县就行。”黑瘦男人的脸摆向木桌子后还在聊天的胖男人。

胖男人此时抬起头来,表示他一直在工作:“你——遇到好人了,坐他的车就行!钱补给他吧——”

我连连点头,跟着黑瘦男人向他的大巴车走过去。

一个和一堆大包小包摊在一起的黝黑的年轻男子忽然伸手拉了下我的裤脚,挤着一亮一亮的眼睛,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冲我小声而清晰地说:“一起走呗,我也去赵州桥。”炎炎夏日里我居然立刻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

我乘坐的大巴车已经很有年头了,车里也没有几个乘客。我坐在肮脏破旧的座椅上,旁边那不完整的窗帘根本就遮不住车窗玻璃上那一条长长的裂缝。车子缓缓地走走停停,把每一个人送到站,又“拾”起路边的每一个人……那一亮一亮的眼睛一直浮现在我眼前。记忆深处,那个眼神的逐渐清晰起来——我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我,十六岁……


3


那时长途汽车可是交通届的霸主。你要是想知晓真正的民间,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坐坐长途汽车就可以了。 

长途汽车站汇聚了农民工、小贩、小公务员、推销员和流窜犯。他们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用扁担挑着铺盖卷,用手拎着箱子或是各式各样的旅行包,光着膀子的、躺在条凳上睡觉的、哇哇大哭的孩子、扛着尿素袋的、围在一起大呼小叫甩扑克的、南腔北调抢座位的和购买食品讨价还价的……抱怨、叫骂、大呼小叫和工作人员半导体话筒中的呵斥声交织成一片。而浓郁的方便面味和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厕所味也是其特色之一。

每一辆长途车都是挤得满满的,甚至在狭窄的过道还会有小板凳当加座。如果遇到交警检查超载的话,售票员会大喊:“快!低头!快!”让坐在过道的人把头低下去,以逃避检查。明明是大巴车为了盈利超载,错与乘客无关,可坐在过道的乘客们依旧会很配合的低头帮助逃避检查。 

长途汽车会“卖人”,还会“拾人”。

要说清“卖人”先要弄清楚路程,从起点站长安到终点站华阴县途中依次要经过渭南、华县两个大站。

你在长安长途汽车站会见到一排挂有“华阴”牌子的大巴车,可这些车都不会把你送到终点站华阴县。

你买了去华阴的票,坐上车,安安静静等人坐满后车子就开动了,因为来的早而占了个好位置所以满心欢喜的你想着一直能坐到终点站再下车,却发现才到了渭南站,售票员就吆喝着让车里所有终点站是华阴县的人换乘另一辆车——因为他们的大巴车只把人送到渭南就不跑了,他们把所有去华阴的人打包“卖”给了另一辆渭南到华阴的大巴车。去华阴的人没人会提意见,反而会在售票员的指点下很配合地迅速地“跑”到另一辆大巴车上——因为跑的快,运气好的话会有座位,跑得慢地话就要站一路了。“买”了这些乘客的大巴车售票员会大声的数着人头并讨价还价,最终接过一叠纸币就着口水点清楚后,车子就晃晃悠悠地向着华阴县的方向开去了。

一路上,人们陆陆续续下车,等到了华县车里的人就剩下几个了。于是这辆车的售票员又大声吆喝着,把剩下的人“卖”到了另外一辆华县到华阴的长途车上,就这样你和车上的人又挤成一堆,摇摇晃晃中到达最终目的地。

说道售票员,那可是一辆大巴车不可缺少的灵魂啊!除了“卖人”“买人”,在路上“拾人”也是他们过硬的基本功。

从起点站长安到终点站华阴县这一路,售票员们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将候在省道旁的乘客一一“拾”到车上来。利索的售票员总是盯着前方,一见到路旁有人疑似等车,就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声问:“华阴?”得到答复后,立刻开门将人“拾”上来。而司机此时只是放慢了行车速度,绝不踩刹车停车,售票员就立在“吃——”的一声打开的车门口,一伸手就将乘客拽入车内。

一次,一位身手不凡的小伙子售票员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爷爷一把就拽入车中,待到车子飞驰良久后,小伙子售票员催促道:“刚上车的买票啦!”

老爷爷哆哆嗦嗦的拿出一张皱巴巴的50元纸币,说:“长安!”

小伙子立刻石化了——

“叔!你坐反了,这车是去华阴的!”

老爷爷脸憋得通红,立刻哆哆嗦嗦的嚷嚷起来:“我要去长安,你把我拉到这车上干啥?”

小伙子也急了:“你去长安你站到路这边,你得是老糊涂了!”

两人争执不下时,司机一脚刹车,把全车人甩到车前。

“下!”

简洁的命令后,老爷爷一边嘟囔一边慢吞吞的下了车,还未站稳,车子就呼啸而去,直看的人心惊胆战。

此时,车上会有会心的笑意——

售票员还有一项终极武功,就是“抢”人。“抢人”在西安这种大站不多见,而多见于华阴这种县城小站。如果你去坐车同时有两辆华阴到长安的大巴,那就该用这种终极武功了!你人远远地还没走到车前,就有人问:“去哪?”有经验的人绝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低头疾走;而没有经验的人就会老老实实的回答“长安”,这下坏了!只见刚才提问的小伙大呼一声“这有俩长安的!”顿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壮汉来,一把抢过你的行李拖着你向一辆大巴车疾行而去。可另一辆车的人哪里会善罢干休,立即冲上俩个壮汉来,把你和行李朝相反的方向拉去。如果是和老公出门,你就躲到后面,看两辆车的售票员能把你老公拉进哪辆车你就跟着上哪辆车。可如果是和姐妹出门就麻烦了,两辆车一边拉一个,一直会把你们拉的分了家,那场面真不亚于生离死别,拉扯间胳膊被抓红挠伤是常有的事情。


4


十六岁的我站在黄尘滚滚的路边,远远的一辆大巴车伸头缩脑地向着我开过来。我跳起来挥手,大巴车里探出了一个年青小伙子的头。

“长安?”

我点头,大巴放缓了速度,门“吃——”地一声打开了,我被小伙子一把就拽上了车,手臂生疼。

手抓住车内座椅我才不至于被晃倒,我仔细观察大巴车里的乘客,为我寻找一个座位。人们一半闭上眼睛在睡觉,头有节奏地晃来晃去;另一半是一副面无表情的五官。但我运气实在很好,车内依旧有两、三个空位,我走向离我最近的空位,一位中年男子正坐在两个位子的中间。

“这儿有人么?”

中年男没有回答,不耐烦的将屁股稍稍朝靠窗的位子挪了挪,表示可以坐下。

哦,那时我很瘦,是个在外地住校念书的学生,这半个位子是可以坐下的。

挤着坐下后,中年男又朝窗口的座位稍稍挪了挪。

“去哪?”刚拉我上来的小伙子售票员比我大不了多少,细长的眼睛,眉清目秀,白白净净。他问道。

“长安。”

“五元。”

校服口袋里的50元钱已经被我捏出了汗水,那时的50元是一个大人一个月的工资。我打算到长安给自己买一件10元的黄色的蝙蝠衫,这事我已经想了很久。

50元递给年轻的小伙子,他熟练地拿出一沓纸币,找了45元钱给我,不放心又点了两遍。

“学生娃?”

我点头,把票和钱一起装到口袋里。

二十年前,人们很少出门。而单独乘坐长途车是一个人成为大人的标志!我那时的眼中一定满是欣喜,在一车无表情人中格外引人注目。路是坑坑洼洼的,车子颠簸上上下下,灰尘从开着的车窗冲进来,这一切都不影响我幻想自己在经历少年派的奇幻之旅。

“去长安干啥?”小伙子售票员凑过来问道。

“回家。”

“家在哪儿?”

“东郊老钢窗厂。”

“哦——”兴许是没听说,小伙子敷衍着点点头。

“**师范的?”

我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小伙子指了指我胸前的校徽。

我和他同时笑了,就像一滴水落到滚烫的铁板上一样。

小伙子略低了下头,带着一丝不好意思去继续他的工作。

似乎过了很久,小伙子从我身旁走过,一伸手,手里却拿着一只半青半红的苹果。我先是愣了一下,见他坚持的冲我点头,就接了过来,顿时车内的汗味、烟臭味、体味居然就被这一缕苹果的清香味遮过去了——苹果就冰冰凉凉的捧在我手中,和开心在一起。

“看,赵州桥!”细长眼睛的小伙子忽然指着车窗外让我看——

原来是一座拱桥,我“扑哧——”一下笑了!“赵州桥在河北赵县!不是所有的拱桥都叫赵州桥!”

小伙子讪讪的笑了——

车子停停走走,人也跟着摇摇晃晃,不抬头,我也知道那个有着细长眼睛的小伙子在偷偷的看过来。


车又放缓了,这次从前后门各上来一个20岁左右的的男子,他们有着一亮一亮的眼睛,后门上来的男子带着一身汗味迅速的向车尾走去,我当时还以为他在找座位。前门上来的男子黝黑瘦小,背靠着车门站着,用长发下冷冷的眼睛扫视着车里,很突然的,他手里多了把匕首,他用匕首刺耳的刮着铁质的车门——

我一瞬间就明白了,这辆车遇到劫匪了。我恐惧的看着匕首把车门上的漆一条条挂下来,看着车内睡着的人依旧有节奏的晃着脑袋,而没有睡着的人则面无表情的将脸努力看向车窗外,那个细长眼睛的小伙子售票员也同样认真地看向窗外,似乎这时的窗外有着这世界上最迷人的风景让所有的人魂不守舍——我觉得空气都凝固了——我感觉我的衣角被人轻轻的拉了一下,但紧张中我根本无暇考虑这点小事。

前门长发男子的眼睛瞬间和我对视,一闪一闪的冷漠中带着挑衅,我没有勇气应战,尽管我会背诵“威武不能屈”之类的豪言壮语。我垂下目光看苹果,它现在却没了任何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前门的长发男子忽然啪啪的拍着车门,喊“停车——”这回大巴车居然完美且认认真真的停下了——

前门的男人身形利索的跳下车,车后那个一身汗味的男人也三两步跳了下去。我看不到他们下车后是轻松愉快的走呢还是仓皇的飞奔而去呢?我更相信是前者。

车门“吃——”的一声关上了。大巴车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继续前进。

奇怪的是,全车人居然都知道被抢劫了!

没有人再望向车外了!睡着的也清醒了!议论声在车里此起彼伏——司机和小伙子售票员也开始大声对话!

“一上车看他俩啥也没有拿,就知道他俩是个贼娃子!”

“我见他们这是第二回了!”

车后忽然一个妇女尖利的声音响起来:“我的钱包没有了!司机——停车!停车!”

司机并没有停车的意思,反而是满车的人七嘴八舌在劝——“停车有啥用?你能追上贼娃子?”

“人家不是两个人,肯定有好几个,你追上了再把你人伤了!”

“再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了,都忙忙地——”

“你丢了多钱?拿着钱就不要睡觉么!”

“我媳妇给我内裤上缝了个兜兜——”

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摇摇晃晃的走到车前和司机交涉停车的事情,司机说:“把你放下可以,我可不等啊!”

我看到中年妇女垂下了头,无奈的摇摇晃晃走回车后。我甚至感到车内的人有一丝笑意,为自己没有损失,原来人要开心也是很容易的啊!

车里的气氛奇妙的欢快了起来——

彼此不熟悉的人开始互相讲故事,一个比一个更富有传奇性,内容都是遇到抢劫,偷钱。

我身边的中年男的演讲吸引了前排的妇女扭过头来瞪大眼睛倾听——“我亲眼见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脸白白净净的大声说:妈妈,有贼娃子!结果两个贼什么也没偷到,白忙了。”他摇着满是皱纹的脸,似乎是在为贼鸣不平。

“后来,贼下车时,就摸着小姑娘的脸说:这娃长得真好看!小姑娘的脸立刻就被划了一道大口子,血哗哗的往下流啊!可惜了,那么漂亮的娃毁容了!”    “啊——怎么摸一下就会有一道大口子呢?”前排的妇女配合的问。

中年男伸出一只手来,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指着指缝说:“指缝里夹着刀片呢!”

“哦——”前排的人恍然大悟,并伸手摸摸她那早已不白嫩的脸。

“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全车人似乎都得到了相同的结论,议论、点头、惊讶叹息,如同微开的水——咕嘟咕嘟——

我没有说话也不能投入,是因为我把手伸到自己的衣兜里,发现钱和车票都没有了。我默不作声的掏了一遍又一遍,我确定就是那衣角被拽的一下,其实是贼在偷我的钱。

我一直沉默不言,原来人是在一瞬间长大地。

下车时,我把已经没有了香味的苹果遗忘到了座位上。

小雨淅淅沥沥,屋檐落下的水滴答滴答——四周是空旷浓重的夜幕,没了钱,我必须走五站路回家——可是没关系,十六岁的我不怕走五站路。我背起双肩包,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长途车站——


5


后来啊,我坐过火车卧铺,坐过飞机,坐过高铁,坐过轮船——我遇到的依然是同样的乘客,从未改变,从未改变——

二十年过去了,我在正定机场换乘时,忽然发现赵州桥居然就近在眼前,我任性了一次,我要坐长途车去赵州桥看看。

长途车停到了赵县,面前迎接我的竟然是柏林禅寺!原来赵州桥的不远处就是从谂禅师修行的地方,我竟一无所知——

“不是所有的拱桥都叫赵州桥!”

十六岁时,我从书本中看人情世故,三十年后,我就在人情世故中,我已经知道我所知甚少,根本无法参透生活的本意——

依旧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屋檐下的水滴答滴答——四周是空旷浓重的夜幕。而我,泪流满面——

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可这车上不是还有细长眼睛的小伙子售票员,带着香味的苹果和指点我去赵州桥的热心司机么?

我是如此如此的讨厌长途车,却又从未忘记——从未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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