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十年前——汶川大地震十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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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12

发表自话题:13年后看汶川

以下这些文字,其实在几年前已有了大约的雏形。在2013年雅安地震之后,偶然看过一段被翻出来的汶川大地震相关视频后,我突然开始担忧:如果我没留下任何一点记录,就忘记了发生在2008年的那场浩劫,被时光抹除了所有有关那场灾难的记忆,那我是否就辜负了作为一个灾难亲历和幸存者,所肩负的历史责任?于是我开始不定期地让自己回忆,在纸上写写画画,用一段段自述录音挽留住我的记忆中的每个细节。

如今,十年之后,我觉得是时候将我留下的记忆,还有无数个黑夜中的思考和思念,和盘托出了。



(一)

十年前的今天,是2008年5月12日,一个不普通的周一—之所以不普通,是因为之前的周末,母亲带我去成都买了一本非常贵的书,依稀记得是一本郑渊洁的童话,要价三位数,接着还在成都大吃了一顿肯德基。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都是很让我满足的事。

周一中午,把书揣进书包,我一脸开心地坐着母亲骑的电动车去了学校。路上太阳很大,云时不时遮住太阳,才有一丝清凉。转过几个弯,到了小学门口,我习惯性地一摸脖子:坏了,又没带红领巾,如果这样进门是要被抓住扣班级量化分的!赶紧找母亲要了一块钱,跑到旁边的商店买下一条红领巾,熟练地边打边跑进大门。却没想到,这条红领巾,是我那天下午离开学校时,带出来的唯一一样东西。

当时我读四年级,教室很高,在四层教学楼的顶楼。不过对于当时已经有一米七的我来说,可以伸出大长腿,三级一跨爬上去的楼梯根本不算累。按班规,今天是每周调换座位的日子。很“不幸”的是,轮到我坐在教室的右下角位置,紧挨着教室的后门。这下惨了,在外面的老师很容易就能看到我上课偷看课外书的……小声地叹了口气,我一看离上课还有几分钟,赶紧坐定,拿出新买的童话书看了起来。

刚翻过两页,大概三四百字,我突然感觉不太对:好像椅子和桌子抖动了一下。还没等我多想,不仅是桌椅,整个教室、整座教学楼带动着身处其中的我一起抖动起来,同时伴随着和隔壁装修打电钻差不多一样大声、但却更低沉而且嘈杂的轰鸣。大脑此时似乎有点不太相信、也无法理解我的眼睛和耳朵乃至整个身体传达的信息,大概两三秒钟,脑海一片空白无法思考。等我努力回过神来,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真实发生的一切,我才终于做出了这场灾难中的第一个动作: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地震了!快跑!”

刚刚走进教室放下手提包准备上课的数学老师惊慌地看了一眼我,也大喊起来让同学们快跑,跑到前门用力地拉开门。我则把书往天上一扔(我自己都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扔书,或许是应激反应吧……这本书地震后我再也没找回来),带着整个四楼的同学向楼下冲去。并不宽敞的楼梯一瞬间挤满了二、三、四年级大约一半的同学(另一半同学从教学楼另一头的楼梯往下逃),估计有三百多人。跑到三楼,面对汹涌的人潮,别无选择的我只能一边大喊“快跑!”一边用肩膀和手臂抵住周围挤压过来的人,和他们一起朝楼下“滚”去。很幸运的是,我最终并没有被挤倒,用尽全身力气继续往下冲。

在无比惊慌、令人窒息的漫长二十秒后,我随着人潮一起被向下“冲刷”,跌跌撞撞挤到了一楼楼梯口。在“井”字形教学楼楼下的中央,是一块巨大的花草坛,青草茵茵。走投无路,别无选择,我们只能违反平日的校规,一起挤到这个相对安全的位置。此时距离地震波到达仅仅过去了半分多钟,震动变得更加剧烈,教学楼看起来已经摇摇欲坠,一些天桥剧烈晃动,水泥板长出裂纹,碎裂开来,露出内部开始扭曲的钢筋,整座楼随时有可能向中央倒塌,把我们所有人埋葬于此。楼体外面贴上的瓷砖,如夏日的倾盆大雨一般,被震离外墙,砸在地上,爆出接连不断的尖锐碎裂声。有人刚一冲出楼梯口,就被瓷砖不幸砸中,鲜血直流,不省人事。在我们的四周,从楼上,从地面上,从树上草上,迅速冒起了一股股淡淡的黄烟—那都是灰尘,弥漫在整个市区的空气中。那是我再也没闻到过的气味,一种与恐慌、鲜血、苦难和死亡必然联系起来的奇异的气味。

终于,大地像是音响被啪地一声断了电,停止了震动和轰鸣,周遭恢复了平静。但无助的哭泣声在这之前就盖过了地震产生的巨响。小学生们大部分已经被吓傻了,女生泪流满面,男生或呆若木鸡,或面色惨白。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一边拼命地回忆起在科普图书上看过的地震知识,一边跑到刚刚下楼的老师身边,告诉老师:“我们要到操场去才安全,这里太危险了!”老师或许也受到了过度惊吓,和丢了魂一样完全说不出话。正巧,此时教导主任急急忙忙从身边跑过,我鼓起勇气大喊:“主任!快让大家到操场去!”主任听到我的呼喊,赶紧停下脚步。我说:“楼已经快要垮了!这里不安全!您快让大家撤到操场去!”主任抬头一看教学楼的几根柱子,马上大喊“所有人从前面绕到操场去!”我赶紧挥手,配合老师招呼大家从教学楼前一个安全的出口跑到操场去。

等到我跟在班里最后一个同学身后跑进操场的时候,整个操场已经挤满了学生,人声鼎沸,水泄不通。但每个班都基本和自己的当班教师在一起,大家在老师的组织下开始清点人数、检查学生受伤情况。仍在慌乱中,我听到头顶熟悉的轰鸣—中国民航飞行学院的教练机和往常一样又低又慢地飞过学校上空。后来我才了解到,这架飞机上的教员和学员和地面失去了联系,也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几分钟。老师手里紧紧握着小小的诺基亚,和其他的老师一样不停地拨打电话,但完全无法打通。我看到就在身边的老师眼睛泛红,但她又强忍住泪水,收起手机,继续安抚更加惊慌恐惧的学生们。

望了一眼天空,这时候,天空开始阴云密布。

大震过后有大雨,
大悲过后无大喜。



(二)

母亲是地震后全校第一个赶到学校的家长。送我上学过后,她去了离学校很近的一家毛线店,和往常一样,与朋友们一边打毛衣一边聊天打发时间。没想到刚刚坐下,地震就发生了,她跑出店铺,和大家一起在街上躲避了几分钟,然后飞快地骑上车,在众人的惊异目送下,冲向学校。

看到母亲的那一刻我才感觉到自己又有了魂,整个人一激灵,向母亲飞奔过去。母亲却并没有马上带着我离开学校,而是拉起我的手,向老师走去。她紧紧抱住老师,在耳边说了几句话。我没听到她说了什么,也没有再问过,只记得老师这才流出泪来,但又很快平复下来,握着母亲的手点点头。没等她们多说几句话,楼上的砖又开始往下掉落,全校一下子陷入新的恐慌。母亲顾不得许多,赶紧拉起我的手就向学校大门跑。等到跑出大门、坐上车,开始在街道上人群的缝隙中钻进钻出,向家狂奔的时候,我才开始担心起随后几天一直担心的事:我的家还在吗?朋友们安全吗?这大灾之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下去呢?

小区旁边,是繁忙的国道108线,又被称作“大件公路”,平日里总是有无尽的大货车来来往往。而在地震发生后不到半小时,这条路上已经堵满了在车顶装满行李和物资、开往乡村地区的避难私家车。母亲骑着车,穿过动弹不得的车龙,向右拐进小区门口。小区门口的篮球场与门球场已经站满了人,一位认识母亲的大妈跑过来,抱住母亲嚎啕大哭—她的老伴被家里倒塌的衣柜砸中,刚刚才被邻居冒险救出来送到广汉市市医院去。母亲一边吩咐我下车,把车停在门口旁边,一边安慰大妈。我这才打量了一下小区的情况:还好,没有看到有楼房倒塌的情况,但地面堆放的杂物被震得一片狼藉。楼里的情况肯定只会更糟,我心一沉,和母亲一起朝家所在的单元楼走去。

穿过几栋楼,走到家门口,楼上楼下的邻居都站在楼下,惊魂未定。隔壁的大叔跑下楼的时候头被瓷砖砸中,脸上的血迹触目惊心。母亲和邻居说了几句话,推开单元楼门,一楼堆放的单车和杂物七倒八歪,无从下脚。艰难地爬上五楼,把钥匙有些哆哆嗦嗦地插进门,一推—门纹丝不动。又用力地和母亲一起推了一把门,终于打开了一条小缝。透过门缝一望,家里的状况叫人揪心:除了电视还歪着头挂在墙上之外,所有的家具都挪动了很远的位置,倒的倒、歪的歪。原本在门前的隔断柜经过震动,直接抵住了防盗门,这就是打不开门的原因。为了进门,我们只好用力推门,直到听到“轰隆”一声,柜子被推倒,才终于挤进了历经浩劫的家。

母亲赶紧走进厨房,关掉了燃气阀,我则拔掉已经倒地的冰箱电源,跑进书房,检查损失。靠墙安放的书柜玻璃柜门被甩掉,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玻璃碴子和放在里面的书籍散落一地,电脑桌从窗边挪动到了书房中间。没时间也没必要收拾这些了,我叫母亲收拾一点要用的东西,赶快下楼,毕竟谁也不知道现在这栋楼是否安全,余震什么时候会发生。母亲随手带上厨房里的几袋方便面和半颗大白菜,匆匆一装,和我一起跑下楼。还没跑出一楼大门,第一次余震就发生了,这一阵比主震小得多的震动引起了所有人更大的恐慌,大家像无头苍蝇一样疯跑起来。我握紧母亲的手,告诉她,我们不要乱跑,就在楼下的空地中间躲避是最安全的。过了十秒左右,震动停止了,我出了口气,心想,要是天意如此,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苟活多久,能躲过一次算一次吧。



(三)

乱成一锅粥的情况持续到四点左右,渐渐自发地平息。小区的管理方—中石油离退休基地管理处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在一片混乱中找来了两辆货车,运来很多蔬菜,给每一个小区居民分发。虽然只是几根黄瓜和一两个番茄,但这已经是莫大的幸福。啃着平时不喜欢吃的黄瓜,我才觉得口渴—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好几个小时没喝到水了。

住在楼上的邻居也终于找到了我们,叔叔和阿姨带着不满一岁的女儿,在社区活动中心门口呼喊着我们。跑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头顶一阵轰鸣,抬头一看,是三架陆航的涂着迷彩的米-17直升机(记得很清楚是米-17),排成楔形编队,朝北方飞去。大灾幸存,母亲和我与叔叔阿姨一时激动,不知说些什么好。阿姨拿出手机,“你看,刚才终于收到了一点消息,是四川省汶川县发生了7.6级地震。太吓人了……”7.6级地震,这不是小地震啊!虽然有所预料,但我没想到这场浩劫规模如此之大,隐约记得日本等地曾经发生的几场大地震,震级也和这场地震相仿。叔叔手里拿着数码相机,给我看了他在冲下楼前冒死拍下的两张天花板出现裂缝的照片。这两张照片,保存至今,令人心惊。

阴霾密布的天空到了五点,开始一点点黑下去。寻常的日夜交替,却让面对着不寻常的灾难、有着不寻常的心境的灾区人民有些心慌。整个小区的上千名住户被统一安排到社区活动中心里安顿下来,一些有帐篷的家庭自愿住在露天的小区花园里。我跑得快,所以自告奋勇跑上楼,将住宿需要的床垫被单都一一拿下楼,在羽毛球馆的角落里和母亲一起铺床。邻居住在我们旁边,婴儿被安排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这样多少可以降低一些危险。

广汉市区的供电在震后很快恢复了,小区里处处都能听到电视和收音机的声音,有关这场灾难的信息源源不断地被传递出来。所有还在播送节目的电视频道全部开始了地震特别报道,看到示意图我们才发现,震中汶川县,这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小县城,距离我们所在的四川省广汉市仅仅不到90公里,我们很难想象,就在区区90公里外的那座县城,此刻已成人间地狱;我们更想不到的是,新闻联播报道了温家宝总理已经到达灾区开始指挥救灾工作,这无疑让灾区人民吃了一颗定心丸。

通信在大约入夜时开始恢复,母亲也接到了父亲带着哭腔的电话,赶紧报了平安,告诉他大家都好,只是家中财产损失很大。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财产呢?人在,希望就在啊!

后来父亲告诉我,11日晚他值过夜班,下午正该休息,同事告诉他:“你们四川好像地震了。”他以为是玩笑话,开始没在意。谁知没过多久,领导马上找到他,让他马上联系在四川的家人。这下父亲彻底慌了神,赶紧打电话,却联系不上在四川的任何一个家人。打开电视,看到“刷屏”一般的地震特别报道,父亲腿一软,当场昏了过去。同事赶紧叫来医生,还好很快他醒了过来,继续像是中了邪一样不停尝试拨打电话,直到七点多,才打通了我母亲的手机。

这是煎熬着所有灾区人民的一天,
这也是煎熬着所有中国人的一天。



(四)

八九点钟的刻度在时钟表盘上很快被时针划过,外面开始出现的雨声逐渐盖过了秒针的滴答作响。震后第一夜,到了该入睡的时间,我却毫无倦意,手心不停地冒着汗。坐在身边的老人们开始说起“大灾过后有大雨”,小区管理处的领导给大家分发空啤酒瓶,让大家把瓶子头朝下摆在地上,这样余震时瓶子迅速倒下,多少能为大家提供一点警戒。不过可能是太过困倦,大概是在那天凌晨两点多发生了一场强烈余震,我居然既没能被叫醒,又完全没有感觉和记忆,第二天母亲开玩笑说,整个馆里当时就剩你一个人,睡得像头叫不醒的猪。

大雨滂沱,在这个季节的四川,这并不算奇特的景象,但一次又一次的余震让大家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跑出楼房,冲进雨中,甚至来不及带上一把伞,披上一身雨衣。就在一阵阵骚乱中,天边露出鱼肚白,最难熬的一夜终于快要到了头。安放在活动中心里的电视机一直没有关闭,整夜都有一群人坐在电视机前盯着屏幕,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有人不知不觉睡倒在电视机前,也没有人过问,只是给他盖上一条毯子。

震后第一天,出于对于余震破坏的担忧,大家被禁止回家做饭或者打开燃气阀使用燃气。不过这也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这一天在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什么能够做饭的食材了。母亲冒着危险,一大早就上楼把电磁炉拿下楼,在轮流使用的临时厨房里给大家烧了开水煮了方便面,又帮忙给邻居的女儿冲了奶粉。我吃了两口,假装自己吃不下,把面让给了母亲,转身悄悄跑回去,啃掉了一整个番茄。肚子不饿了,心却还是慌的,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看到救援人员出现在面前,尽管电视里源源不断地传出解放军正在挺进灾区的消息。

草草吃了早饭,刷完锅碗瓢盆,我和母亲一起走到电视机前和大家一起看电视。没看多久,又一阵余震来袭。这一次的动静可不小,小区的电路震得跳了闸,大家又一次惊慌地奔出逃命。不知为何,哭了起来,喘了几口气,自己把眼泪又逼了回去。跑到门口,震动其实已经停止了,于是有人带头停下了脚步,开始往回走。小区大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柴油发动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大货车,我等了大概半分钟,想看看是什么车开了进来。一辆红色车头的三轴大货车拐了个弯,朝我们开来,倒好车,停在门前。货厢里装满了一件件方便面,记得是很经典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箱子是红红的。驾驶室里下来三个大汉,穿着迷彩服,但没有任何标识,不是解放军,后来才知道,这是从成都调来的物资,据说前一天连夜从西安空运而来。小区管理处组织大家排好队做好登记,一家领两箱方便面。有的家庭只有一两位老人在家,主动提出只拿一箱,“让年轻人们多吃一点”,很是感人。

震后第一天,在无穷无尽的余震和红烧牛肉面的香味中混混沌沌地过去了。实在太困了,七点,伴着新闻联播节目的片头曲,入眠。



(四)

广汉市虽然也是地震重灾区,但相较震中的极重灾区受损较小。第二天,正常的生活开始有恢复的迹象,小区附近的菜市有了一些比较大胆的摊贩回来售卖蔬菜肉蛋,街上的店铺也有稀稀落落的几家开始重新营业。母亲听说离小区不远的一家馒头包子铺又开了门,早上带着我,和邻居叔叔一起赶去买馒头包子给大家吃。

出门,走到108国道的路口,正好遇到绿灯,两边停下的大货车让我们惊呆了:几乎所有的货车车头和车身,都挂着“灾区人民加油”“众志成城,抗震救灾”一类的横幅。他们的车牌,有四川本地县市,有白底的军牌,但更多是来自遥远的其他省份的。印象很深刻的是一辆墨绿色的货车,来自辽宁,因为那时候我不敢相信,是怎样的星夜兼程,才能让这辆满载着救援物资的大货车,和其他救灾车辆一样,在震后区区第二天就赶到地震灾区啊!

我和母亲跑过宽阔的公路,害怕去晚了买不到馒头,接着一路小跑到馒头铺,气喘吁吁。一辆黑色皮卡车停在门口,一个男人和店主一起,把一大包一大包的馒头抬进货斗。母亲上去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去支援重灾区绵竹的。老板为了开足马力做馒头,几乎把所有蒸笼都拿了出来,层层叠叠,呼呼噜噜,好不热闹。等到货斗装满,男人拿出一沓红票子,转身就要急着上车。老板却死活不要,拉着他要把钱退回去。“都是为了灾区做点事情,你出车子和人力,我就出物力!”男人这才勉强接受,但依旧趁着老板不注意,在桌上扔下几张票子,一脚油门就朝北方开去。老板一扭头才看到,着急地朝他喊起来,看到车已经开远,无可奈何摇了摇头,把票子放在一旁,继续忙着做馒头。

知道消息的人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赶来买馒头—这应该是那一天市里唯一一家开门迎客的馒头铺。长长的队伍着实让老板犯了难,她家的面粉和煤炭也都不多了。老板走出来,估计了一下人数,好不容易才劝走了后面一大半排队的顾客,叹了口气,走回去继续忙。这时候花再多的钱,也很难买到足够的原材料,只能勉强经营一段时间。轮到母亲和我买了,依稀记得母亲应该拿了十个馒头和十个包子,按平时的价格要二十块,老板接过二十的纸币,却反手找回十元。“大灾大难都不容易过,省钱好好生活。”
那天母亲没有拿那十元,“你才给了一车馒头,都是熟人熟客,现在你更不容易,赚钱开店天经地义。”

回家,大家把馒头包子分着吃掉,我的胃总算舒服了些。

到了这一天晚上八点多,母亲接到了一个彻夜无眠的电话:
朋友一家六口,只剩妈妈一人幸存。

今年年初,我在梦中隐约见朋友说,天气冷,要衣服穿。模样大概还是当年的模样,却完全看不清。次日到广济寺,敬香以慰之。前几日,又见,但无一语,此后不复见。以后,可能是会越来越看不清了。



(五)

5月15日,早起,但并不是我自己醒来的。一阵旋翼刮擦空气的轰鸣打破了附近的宁静,这一天正是广汉机场正式投入抗震救灾的日子,全国民航系统抽调来的直升机陆续转场抵达广汉。此后的日子里,我记得看到了S-70“黑鹰”,米-8/17/171,EC-225“美洲豹”,甚至还有世界最大的直升机—米-26。在这之前,我深知中国的直升机并不充裕,所以面对如此多的直升机,十分惊讶。后来得知,不仅是全民航系统,陆航部队也将除了负责台海方向和奥运安保之外的所有直升机抽调到了灾区,直升机的捉襟见肘使得救灾工作多少受到了影响。十年后,面对如今已经蓬勃发展的中国直升机产业,再回首这段历史,感慨良多。

家住兰州的亲戚提出,让我和母亲去避难一段时间。母亲同意了,但出川的车票机票都十分紧俏,因为地震而中断的宝成线也没有恢复通车。费尽周折,终于从朋友那里拿到了两张月底的车票。这意味着,我们还要在余震不断的灾区度过十余天,但这已经比大部分经历这场浩劫的人民更加幸运。

中午,吃过午饭,一辆面包车赶到,带来了几位专家。他们是小区管理处从重庆请来的建筑勘测专家,风尘仆仆,负责检查小区住宅楼的受损情况。过了一天的样子,大家得到消息:除了个别楼有一些安全隐患需要在震后处理,大部分楼都尚未出现安全问题。结实的框架结构拯救了整个小区和所有的住户,大家都很高兴。不过由于余震频繁,情况仍然需要继续观察,回家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在羽毛球馆里坐了一下午,我闲极无聊,一直看新闻直播。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让我收拾一下自己,穿好衣服去医院探望朋友母亲。我心一沉,不知如何是好,想到已经遇难的朋友一家,眼泪哗哗直流。母亲给我擦干眼泪,安慰了我几句,自己却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路上吃了碗以前很爱吃的酸辣肥肠粉,加了两个节子(煮好的猪小肠),却感觉吃不出什么味道来。骑车赶到人民医院的时候,天渐渐地又要黑了。地震过后,医院的所有楼房都受到破坏,暂时无法使用,街边在震前刚刚拆除完老楼的工地上搭满了大帐篷。母亲循着号码牌一路找过去,终于看到了朋友的母亲,腿上打着石膏,脸也擦伤了,医护人员刚刚喂她吃过晚饭。见我们来了,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母亲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让她躺下静养。无言的一晚,谁也不愿意、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沉默,毕竟,一开口,大家的脑子里全都是伤心事。五月的夜晚已经有些炎热,帐篷里的电风扇就陪着我们吱吱呀呀地转了一晚,也算是制造出了一点声音,没那么尴尬。

大约九点钟前后,探望时间结束。我和母亲起身要离开,朋友母亲拉着母亲的手,要母亲弯腰听她说话。当时我听不到那些悄悄话讲了些什么,回去的路上母亲给我讲,她要母亲好好待我,以后,我也是她的干儿子。



(六)
天气渐渐一日日地热了起来,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从方便面变成了消毒液,就这样,全国哀悼日到来了。默哀那天中午大家都聚拢在电视机前,等待着集体默哀的到来。电视机里黑底白字的时钟划过两点二十八分的刻度,警笛长鸣,山河同悲。门外的汽车也纷纷鸣响了喇叭,伴着大家的哭声和泪水,让人难受得快要窒息。天安门广场在悲痛,四川人民在悲痛,全国人民都沉浸在悲痛中!
五月下旬一到,大家的穿着从地震发生时的薄衫变成了短袖短裤。熬到了离开灾区的那天,我和母亲接受了检疫,坐上去成都的客车。成绵高速上此刻是一番奇异又感人的景象:前往成都方向的道路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什么车;而向北前往灾区方向的车道上,密密麻麻的挤满了救灾车辆。他们挂着横幅,车厢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物资和救灾人员。到达成都收费站,我们又被要求下车,接受检疫消毒,客车也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喷上消毒液,进行洗消作业。这时又发生了余震,消毒液罐子里的液体拍击着罐子,来回摇晃,但大家已经不以为意,继续着自己手头的工作—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再去因为余震而恐慌了。
下午,乘坐免费的爱心车辆,我们到奶奶家查看受灾情况。地震发生时家里没人,爷爷奶奶正好和姑姑一家外出度假,所以还不清楚家里如何。还好,成都市的受灾情况较轻,奶奶家中损失不大,我们大概收拾了一下屋子,准备第二天出发去兰州避难。大大小小的余震根本停不下来,不过这时候唯一能造成的影响,也就是打扰一下我们的清梦了。
奶奶家在武侯区的一个老小区,距离南边的双流机场只有几公里,起飞的飞机不停地咆哮着从低空飞过,频率比以往密集太多。我记得清楚地看到了空军的伊尔-76,机身上的那面红色国旗在白色的底色上显得非常耀眼,四台D-30KP2发动机的轰鸣撕心裂肺。想到机上满载着灾区人民急需的物资,心情不由得变得激动了起来。在整个抗震救灾工作中,双流机场、乃至整个中国民航系统都在超负荷高速运转,那时候双流机场还只有一条跑道,但承担的运输量相比震前却反而提高了20%以上。后来认识的机场工作人员告诉我,那段时间双流机场的停机坪几乎没有空闲过,不仅临时画出了几个大型停机坪,甚至连部分滑行道都成为了应急停机坪。他在机场引导车上引导第一次前来机场的救灾飞机,一天就要跑上几十趟,跟在车后的,有美国的C-17军用运输机,有法国的A380原型机,有俄罗斯的安-124运输机,有许多原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飞机。来自全球各地的救灾物资,汇集于此,再迅速被早已准备好的运输车辆运往灾区,递往在灾难中苦苦挣扎的灾区人民手中。第二年,双流机场第二跑道投入使用,充沛的保障能力,使双流机场再也不会陷入那时的艰苦窘境。
到了离开的那天,母亲和我在下午抵达火车北站,再次接受检疫后,终于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刚刚开车几分钟,列车广播告诉我们又发生了一次余震,还好并未影响列车运行。车厢里相比平常安静不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或端坐窗边望向远方,或是低头嗑着瓜子一言不发,要不干脆埋头大睡。这是我至今坐过的最安静的一列普速列车,但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安静—大家的心底都压抑着太多的情绪。
这一路我并没对路途景色留下太多印象,铁路旁大面积的落石塌方点数不胜数,让人看得麻木。见到奋战在抢修一线的铁路职工,会对他们敬礼挥手致谢,虽然他们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来抬头看我们。又长又高的大桥下能看到蓝色的救灾帐篷,排成方阵,整齐有序,有些地方的油菜花在绽放,伴着旁边深蓝的帐篷,金灿灿的亮色多少让人欣慰。路途中的临时停车也非常多,但与以往让行客车不同,我们往往让行的是货车。这些救灾专列上承载着灾区人民的希望,理应风驰电掣,优先到达目的地,相比之下,我们让一让完全是无足挂齿的小事。
到达兰州是在晚上九点左右,站台上竟然意外地站着志愿者协助我们出站。我和妈妈谢绝了帮助拉箱子的志愿者,告诉他们身后还有更需要帮助的老弱病残乘客。列车不出意外地晚点了很久,小姑已经在出站口等候多时,见到我们,抱住母亲就是一顿大哭。终于彻底安全了,算是逃出了地震灾区的母子俩长出一口气,我们在兰州的一个月新生活开始了。



(七)
我在兰州这一个月,入学了兰州市省建一小,认识了同是四年级的一班新同学,还经常以灾区儿童代表的身份参加一些为汶川大地震组织的爱心活动。这一个月里,充分体会到了兰州人民,乃至全中国人民对灾区的关怀与无私,也和兰州这座城市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记得和我同桌的女生,名叫黄倩,可惜现在已经失联,真希望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在兰州的生活是感人的,也是有趣的,日后如有兴趣,可以详细写写。
一场冰雹在这一年的一个夏夜降临在兰州,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冰雹。没过几天,期末考试结束了。看到新闻报道,震区生活秩序已经恢复,我和母亲决定回家。时间已经来到了六月下旬,灾难已经过去,四川依然美丽,不过那些山川绿树,和山脚山腰下稀稀落落的村庄,再也恢复不了震前的原貌。下了火车到了家,我和母亲花了好几天才清理完乱七八糟的房间,震后的生活艰难起步。尽管我们还会在偶尔的余震来袭时,穿着拖鞋汗衫匆匆跑下楼,但恐慌已经消退,因为即使是撤退,我们也依然记得拿上手里的饭碗,在楼下吃一会儿,再上楼继续这顿晚饭。望着挂在我的卧室墙壁上的摔坏了画框的水彩画,还有书房里失去了玻璃门的书柜,还能感受到大地第一次开始颤动的能量。那个时刻被固化进了这些带着伤痕的老物件,在我家一直存放至今,看一眼,就能让人五味杂陈,却让人忍不住继续看下去。天花板上的漆面开裂,过去十年,也依然没舍得补上,每次看到,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那条裂痕像是生命线,从死亡,延伸到重生。



(七)
就这样,汶川大地震,已经过去十年了。
于是十年后,这场浩劫,和之后的一系列变故,渐渐地改变了四川人民。全国都开始熟悉“四川人不怕地震”之类略带戏谑的诙谐说法,却很难完全体会到,在这十年里经历了几场大地震的四川人民,只能选择以这样的乐观豁达来面对昨日,面对现实,面对未来。在汶川北川的老城区里,依然有着数以万计的失踪者不知何处,与青山融为一体。
我在震后几年去过了周边几乎所有的重灾区遗址,在汉旺钟楼旁边的台阶上仰望,你能看到那根停留在二十八分刻度的分针似乎还想要继续向前转动,这也是所有在那一刻被剥夺生命的遇难者最质朴的遗愿—活下去。
而我们,正在他们本应继续的生命之路上,负重前行。

2018.5.12 零时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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