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自话题:人生就像泡沫
原标题:我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看一遍这部动画 丨景观
时隔18年,《千与千寻》终于要在国内院线上映了。当年在网络上,买盗版DVD看这部片子的少年少女们,如今都长大成人,甚至步入中年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年观看这部电影时心中的感动:勇敢的童心、贪婪的父母、金钱也无法消解的孤独、危及生存的环境污染、回归朴素原点的决心……
《千与千寻》初次在日本上映的时间是2001年。9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破碎。片中处处可见宫崎骏对工业文明和泡沫经济的反思,以及对朴素、自给自足的古典生活的向往。动画反思的现实不由得让人联想起目下的某些境况,而影片丰富的隐喻使得它成为一则常看常新的现代寓言。就像友人所说:“我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会看一遍《千与千寻》,现在仍然要去看。”
01
▌神隐:民间神话叙事的沿用
《千与千寻》这个故事的大框架,是一个日本传统民间神话传说常用的情节构造——神隐。事实上,这部电影的日文原题,就叫「千と千尋の神隠し」(《千与千寻的神隐》)。
“神隐”一词,在现代日文中意为:“突然失踪,下落不明”。在民间神话和传说中,常有“神隐”的故事。这里的“神隐”,指的是小孩子或是女性某一天突然从日常生活中消失,受到神明、天狗、妖怪等的诱惑,去到异世界体验一番,再重返人世。
我们可以在日本的民间传说与文学作品中,找到许多“神隐”主题的故事。
其中最家喻户晓的,是浦岛太郎的故事:
浦岛太郎从一群恶作剧的孩子手中救下了一只乌龟,乌龟为了报恩将他带到龙宫。浦岛太郎在龙宫领略一番异世界的奢华,临别获龙宫公主赠予宝箱一只,并被叮嘱“千万不可打开宝箱”。“天上三天世间千年”。待到浦岛太郎回到原本居住的村庄,早已物是人非。他打开了宝箱,瞬间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人。
千寻到了异世界历险,并在离开后依然拥有完整的记忆,她的父母却在异世界变成了猪,并在离开后忘记了一切与那个世界有关的事情。这与日本民间传说中“神隐”一般发生在孩子身上相呼应。
千寻遇到的“白龙”,其实是琥珀川的神明,因人类建造住宅填埋了河流而失去住所,为学习法术做了汤婆婆的弟子。他曾在千寻儿时救过千寻,也因此他虽然失去了一切记忆,包括自己的名字,却记得千寻。千寻也为了救白龙不畏艰险。救助与报恩的主题,令人联想到浦岛太郎与那只带他去龙宫的乌龟。
千寻在汤婆婆经营的油屋中见识到的繁华奇异世界,与浦岛太郎在龙宫见到虾兵蟹将,以及无数的金钱珠宝,有异曲同工之处。
电影的最后,千寻和父母看到车里积满了灰尘,来时的道路上也积满了灰尘。在异世界的短短几天,原本世界的时间不知已过去了多久。
宫崎骏自己也曾说:“千寻闯入的异界其实就是现实的日本社会, 其实我所描绘的油屋就是日本。”就像日本近代作家芥川龙之介的《鼻》,选取平安时代的故事和人物,讲述当代人的心理困境。《千与千寻》也是如此,借古喻今,以旁观者的角度,更轻松地直面现实,客观看待自己及自己所处的世界。
日本学者小松和彦曾在《神隐:来自异世界的邀请》中说:“神隐这个词不仅有黑暗悲惨的意蕴,同时还有从痛苦的日常生活中解放出来而感受到的柔和、甜美的一面。”我们跟随千寻的“神隐”之旅,进入到了神明的异世界。在那个世界,千寻找回了与白龙的回忆,也许正隐喻着人们重新与神明和好,再次珍视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过程。
而在这个神明的世界当中,宫崎骏放置了许多失落的传统文化意象。这些意象,同样是帮助我们解读这则寓言的秘钥。
在美国社会学家本尼迪克特那本著名的《菊与刀》中,提到日本人最喜爱的肉体享受是泡澡:“他们对泡澡的重视中还带着一种被动放纵的艺术感”,“城镇中有像游泳池一样的公共大浴池,人们在同一个池子里泡澡,也有机会和邻居聊上几句”。
《千与千寻》故事发生的场地是由汤婆婆经营的油屋(油在日文中与汤谐音。汤,即热水。汤屋,即浴场),是供众神休息、消除疲劳的公共浴池。
日本的公共浴池,即汤屋,起源于6世纪寺庙为了救济众生和传教而设立的“浴堂”。人们相信这是一个清洗污秽,净化身心,能够得到治愈,获得功德的神圣场所。即便在今日,日本的浴场中也有许多礼仪和规范,比如不可在浴池中使用香皂等洗剂,不能大声喧哗等等。在家中,入浴仍旧有许多礼节。一家人共用一浴池水(泡澡之前必须先冲洗干净),入浴顺序由长及幼。若有客人造访,则为了盛情款待客人,会让客人第一个入浴。
在《千与千寻》中,千寻用珍贵的药汤帮助一位浑身脏污不堪,被误认为是“腐神”的河神洗净污秽,结果洗出了各式各样的污染物,最终使河神“重获新生”。这说明汤婆婆经营的汤屋,就是帮助各界神明净化身心的地方。而河神身上的污秽,则是人类生活与工业生产的污染物。
千寻“神隐”的故事发生在拥有净化灵魂功能的浴池(即油屋),而洗浴又是为了洗去工业生产的污秽,这就进一步揭示了《千与千寻》的主旨。
▌万物有灵:对自然的敬畏
日本的传统宗教信仰,是一种泛神论的信仰。产生于早期的绳文时代,如今称为“神道教”,最初没有教宗,没有教典,相信万物有灵,本质上是一种自然崇拜。这种信仰认为,人类世界与神的世界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融合、浑然一体的。《夏目友人帐》等动漫的核心理念就是:现代社会,人与自然(神明)关系的恶化,导致人与神的世界隔绝,现代人不再能看到神明。在《千与千寻》中,千寻与白龙(琥珀川的原河神)的相识、彼此遗忘、重逢,仿佛就隐喻着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思。
此外,这种信仰还认为世间万物大至山川河流、小至花鸟鱼虫,都寄宿和依附着神灵。日语中有句俗语叫作“一粒米上有七个神灵”,以比喻神明无处不在。《千与千寻》中来“油屋”(浴场)消除疲劳的各路神仙就是如此,八百万众神形态各异,但都源自自然界中某一物。
比如“萝卜大神”(おしら様),外表是一个白萝卜,在电梯里偶遇千寻,表现得很淡定,并且还用身体挡住千寻,帮她躲过了蛙人的追查,并替玲把千寻送到了汤婆婆处,是一位非常和善的神。“白蚕神”(おしら様)是日本东北地区所信仰的家神、蚕神、农业之神。此外还有“春日神”(春日様),“牛鬼神”(ウシオニ),“大鸟神”(オオトリ様)。
影片主角白龙,其实也是琥珀川的河神。人物如此设置,显示了导演的用心:离开现实,来到这个清洗灵魂的高尚之所的,都是万物化来的神明,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这里重新被塑造为古典“神道教”的模式。人敬畏自然,需要自然的庇佑(千寻与萝卜神);同时,人也能造福于自然(千寻与河神),最后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千寻与白龙)。
除却回复了古典的“万物有灵”的信仰,《千与千寻》还重塑了日本传统文化中重要的言灵信仰。在《千与千寻》中,白龙和钱婆婆都曾对千寻说:“要好好对待自己的名字。”
在人类社会中,名字象征着身份、人生、家庭、社会责任、人格等一切构成自我认同的成分。名字的外延是名誉、信用、名声。
而在《千与千寻》这部电影里,名字代表了真实世界的记忆,是每个在浴场的人真实身份的载体。所以浴场的人要想回到现实世界就必须记住自己在现实世界的名字。
千寻通过签下自己的名字,达成与汤婆婆的协议。而汤婆婆则通过剥夺他人的姓名,使其为自己所用。这也是为什么千寻渐渐记不起自己的真实姓名,只记得汤婆婆给她的名字:“千”。而白龙,则是在千寻说出两人相识的回忆时,才终于想起了自己的真实名字,同时找回了失去的记忆。
这里可以看到“姓名崇拜”的印迹。而“姓名崇拜”是语言崇拜的一种。语言崇拜,在日文中叫“言灵信仰”(「言霊信仰」)。
在《岩波古语词典》中,“言灵”一词的解释为:
言灵是指语言所拥有的神秘力量。在原始社会,人们坚信,就像人类有灵魂一样,语言也有灵魂,支配着事物的发展变化。语言和事物的区别非常细微,言即事,语言即是事实。例如,因为人的名字即是其自身,所以告诉异性自己的名字就意味着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了对方。另外,名字受到损伤,或者受到诅咒,其人本身就会受伤。
“言灵信仰”,认为语言具有魔力,是人和神之间的纽带。因此日本古代就有专门向神祈祷的“祝词”,日本古代歌谣也是从古代祭祀活动中诞生的。而日本最早的女王,邪马台国的女王——卑弥呼,据说就是能够使用语言与神明沟通的巫女。
对于语言的力量的敬畏,衍生出“言必信”和重视名誉的准则,这种重义轻利的古典行为规范在商业世界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同时,如果说姓名是对个体的指认,这种指认又与私人的记忆紧密相连,那么影片又在另一层面显示出与现代工业社会不同的对于拥有独立完整人格的个体的尊重。
02
对工业社会与泡沫经济的反思
“神隐”的叙事结构、洁净灵魂的浴池场景、万物有灵和言灵信仰的重塑,影片种种对于传统的复归,是出于对现实的反抗。
河神沐浴时,洗出了自行车等人类生活工业垃圾,白龙因人类住宅建设填埋河流而失去了家,这令人联想到日本工业发展过程中遭受的惨痛经历,比如最惊世骇人的水俣病。
而影片的开头,爸爸看到异世界里的建筑和河流,猜测说:“果然是主题公园的残迹啊。九十年代各处都在建这种东西,泡沫经济破碎之后都破产了,这肯定也是其中之一。”
《千与千寻》是2001年的电影,推算起来,千寻的父母,应当正好经历了泡沫经济。
而他们贪婪地吃掉免费食物的模样,也令人联想到人们靠信贷不断买房买车疯狂消费的年代。据说在泡沫时代的最盛期,人们曾经拿着一沓沓厚厚的钞票,在街头甩着,叫计程车。而计程车会通过判断哪一沓钞票最厚来选择载哪位客人。千寻的父母因为吃了给神明准备的食物而遭到了惩罚,日本也因一代人的贪婪,让往后的几代人在经济低迷中苦苦挣扎。这就是日本的“失去的二十年”。
如果说汤婆婆与其经营的“油屋”(汤屋,浴场),充斥着穷奢极欲的享乐主义,令人难免联想到日本的泡沫经济时代的话,那么钱婆婆则象征着自给自足的朴素生活。
由浮华奢侈回归踏实朴素的过程是痛苦的,因孤独而用金钱换取陪伴的无脸男必须承受痛苦才能回复原貌。但脚踏实地的朴素劳动,也是快乐的。钱婆婆就是用劳动的快乐,让“少爷”(坊)得以自己站立起来,也让孤独的无脸男获得了真正的陪伴。
太阳底下并无新事。我们是否也会或者正在经历着与日本相似的生活?究竟是回归还是发展,才可以最终解决现代人面临的种种问题呢?回归,又真的可能实现吗?身在其中的我们,对这些重大问题的答案,不得而知。
但至少,我们可以尽力为自己选择一条更符合内心声音的道路。也许就是无脸男拿出金子给千寻时,千寻说的那句话:“我不需要。”很多时候,清楚自己不需要什么,比知道自己要什么更重要。
《瓦尔登湖》的译者序里,徐迟先生说,在白昼的繁忙生活中,会怀疑这本书的价值,但一旦心寂寞恬静下来,便又觉得“语语惊人,字字闪光,沁人心肺,动我衷肠”。
-End-
创作者言
日文译者,日语私塾先生,阅读喝茶写作爱好者,重度猫奴。
写这篇文章时,想到一件小事。之前看了一个宫崎骏工作的纪录片。
片中,一些用新科技做动漫的年轻人,非常骄傲地给宫崎骏看自己的制作成果:用3d动作技术制作而成的“畸形的人”,可以用身体的各个部位行走,画面极其扭曲。
宫崎骏勃然大怒,大意是做动画最重要的是一颗温柔的心,这样的动漫,如果是真的身体残疾的人看到,会非常痛苦。而他从这个动漫中感受不到任何值得骄傲的地方。
这个世界的主流,是一味追逐效率,而忽略伦理。宫崎骏的思想和他的动画,是一种属于少数派的反思。不管它是否真实有效,是否符合严密的逻辑,又有没有足够多的实证支持,都是值得我们注意并且时刻放在心中的“逆耳忠言”。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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